乐宁此番回来,不论众人心思几何,有呼儿乌的表率殷勤在前,明面上也都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欢迎之势。面对众多或真或假的到访,乐宁都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去应付,但直到呼儿乌扔过来一个年方两岁的孩子,她终于是忍不住要炸毛了。
呼儿乌的后宫也是他政事上博弈的产品,各族的女儿放进去,不论他喜欢不喜欢,就代表了她背后一个国家部落的和平协议。家族势力强一些的,便有一些优渥的生活;家族没落的,堂堂公主混的还不如别家的丫头阔气。放在从前,乐宁对这些山窝土鸡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但现在乐宁看着这些同自己一般命运的女子,平白生出些同情,有些可怜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加之听闻最近一年呼儿乌几乎不进后账,宁肯天天搂着他的案桌睡,也不碰那群小野花,更是为这些年纪轻轻守活寡的女子悲哀。可她再多的同情,也不代表,她可以欣然的养别人的孩子!
乐宁看着面前咬着手指的小奶娃,只觉额头青筋跳的呼之欲出。呼儿乌这是在想什么?觉得她日子太好过了,偏要给弄来个活物日夜烦着她?
关戊江不缺孩子,乐宁嫁来之前,就已经抱上了二子三女,乐宁虽是正室,但对于别人的孩子也半点不上心。草原生存艰难,对子嗣基本都是处于半放养状态,尤其是汗王,对下一代的培养更是近乎残忍的程度,女孩子还能享受一些优待,男孩子完全是按照养狼崽子的步骤。乐宁偶尔看到那一双双坚毅有神的小眼睛,都忍不住会想起他们父汗同样的狠戾,心中突突不已。她心里一直对草原抵触,说不得也有这其中的缘故,从前她的避子汤就从来不曾断过,现在更不想跟呼儿乌的子嗣扯上任何关系。
如今呼儿乌这一出,到底是怎生想的?乐宁有些焦躁有些恼怒,不要再反复跟她提这孩子亲娘难产孤苦无依,也不要再说一年前就已经被大汗过继在了阏氏名下,给她承孝续后的事!乐宁有些忍耐不住,她入胡后第一次主动去找了呼儿乌,雷霆怒火之下却只见呼儿乌眨着一双无辜的铜铃眼,巴巴的道:“我想你有个孩子,就不会总想着走了。既然现在你还不让我碰,生不了崽子,就先养个别人的,也是一样的……”
乐宁气结,这哪里是一样的?把她当做了什么,豪门深院里生不出孩子便硬抢庶子的主母吗?草原上何时有了这个规矩?她乐宁无意改了胡人的传统,更无心情耗费心神去养孩子。
阏氏这里不愿养,呼儿乌的后宫里求子的女人却太多。乐宁同呼儿乌僵持几天后,没有得到单于的回复,却被迫迎接了诸多前来做客套近乎的姬妾。很多人一改之前的敌意,满面笑容而来,亲切和善不已,让乐宁切实体会了一把宫斗的滋味。女人多了,闲话也就多了,除了表达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话里话外也会带一些碎语,东家的小妾西家的婆娘,乐宁不意外能听到一些熟悉的名字。之前的草原之花格根塔娜娘家败了,被大汗抓到了跟逆贼古河通信的证据,呼儿乌毫不留情的抄了厄尔塔纳所有的财富,亲族皆乱箭送上了腾格里。据说格根塔娜得到消息后状似癫狂,抱着呼儿乌的腿哭的闻者心酸,被呼儿乌一抽腿,将她送回了娘家见父兄最后一面,这一见也再不曾回来……
这些往日里被格根塔娜压制已久的女人说的快意,乐宁却一阵恍惚,她犹记得格根塔娜执着一根鞭子在她帐前肆意挑衅的张扬,就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爱恨都很明艳。记得自己当日就曾说过,她所有的仪仗皆来自娘家,还是不要将爱恋看得过重,若有一日父兄稍有不妥,她的夫君立时就能吞的他们骨头渣都不剩……不曾想,一语成谶。
乐宁低下头,心里难免有些兔死狐伤的悲凉。她同格根塔娜之间也有嫌隙,但几载飘零过往,心境已大不相同,现在倒是多了些可怜她。正因如此,她才始终不敢相信呼儿乌的所谓深情。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两国利益的壁垒面前,太过脆弱不堪一击了。
乐宁突然醒悟,她不愿就这样混混沌沌的混迹一生,坐等着呼儿乌翻脸的那天,凄惨的被吞噬殆尽,也成为别人口中的一笔笑谈。即使她的命数便是要困死在这片草原上,她也想做出些什么事来,给自己的功过簿上,留下一点值得人传承念叨的东西。
她可以做什么?乐宁在几天之内,隔绝了所有的探访,她不停的问自己,到底懂什么又能做什么?过去的宫廷生涯教会了她很多辨诗赏月的本事,她一概只记个囫囵;村中的几年到是学了不少实在的东西,劈柴烧灶浆洗喂鸡样样都能做的,只是在这里也用不上,更何况她的这身本事真拿出去,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都比她利索,也就唯有手上的绣活能小小骄傲一下……
等等,乐宁忽然灵光一闪,就好像沉暮黑夜中,捕捉到了那一抹流星,她绣活好,这几年里也学会了织布!草原人向来缺衣少布,每年都要用大量好皮子去中原换回那些棉实的布匹。虽说北域都护关戊江上任后,打开商路,胡人贩布较之前便利许多,但买不如会,若是胡人能自己织布,可以省出多少便利事宜?
乐宁陡然间有了斗志,她想,她或许真的可以为这些辛劳拼生活的牧民做些事情,让好处落到实质。倘若千百年后,草原家家有纺车,户户有棉衣,她也不枉一场盛世出塞嫁过来,享受胡人的食禄供奉,平白霸占着阏氏之名。
乐宁想到就做,唤来了昔日陪嫁过来的木匠,给他说了这纺车的大致样子,画了图纸,让他试着先做出一台来。那木匠本也是手艺精绝的,自打进了胡地后,只能做些桌椅小凳,不然就是篱笆屋架,深深感觉荒废了手艺。如今见到有新鲜的活计,加之又受公主看重,不禁摩拳擦掌斗志高昂。只是他出身富贵,也不曾见过这底层民户家里常见的东西,细致处常有不解,一台纺车造了改,改了拆,费了不少时日。
乐宁在此期间也不曾闲着,她偶然记起,糯儿他爹那千奇百怪的书中,曾提过一种绒布,将羊毛捻接而织入布中,织出来的绒线松软而有弹力,织成绒布缝做衣物穿在身上,可抵抗严冬冷风,又不像皮毛粗糙厚重,轻省又洁净。这个点子令乐宁动心不已,草原酷寒,养不出蚕来,若能用羊毛融入替之,既省钱财又轻便,岂不是双重的好事?
只是那绒布制造之法,书里写的不甚详细,再问糯儿也不曾听过,急的乐宁无法,只好再多寻人拿主意。不曾想,她过去的丫头绿檀毛遂自荐上门来,她时至今日都不知道这丫头是苦日子出身的,其母日夜纺线贴补家里,却仍是没有保下一家子女,被他爹卖出去了。乐宁看着眼前仍是丫头打扮的绿檀,长长叹一口气,这些过去贴身伺候的丫头,她都几乎忘了。过去的背叛太过刻骨铭心,她用人不善不辨忠奸,最后伤了心一棒子打死全赶了出去,生死不问。如今回来,也曾见过一两个,过多的也不想再扯上的关系,却不料眼前这个丫头始终没有给自己找个下家归宿,快三十的大丫头宁愿做粗活伺候人也不嫁,她若是想回来,身后到是没有什么拖累。细想一下,眼前这个绿檀一直很乖,也不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乐宁是不是也该放下旧怨,给自己给别人一条活路?看着绿檀熟练地操动织布机,一双粗糙的手灵巧的上下翻飞,乐宁知道,她又心软了。
有了一个绿檀,乐宁可以放下嫌隙,自然也可以敞开胸怀再接再厉。短短的时日里又寻到了另外三个会织布的,每日里带着四个姑娘跟那木匠讨论纺羊毛的各中细节,纺车的构造改了一遍又一遍,羊毛的洗涤、开松、梳理都有讲究,每一点点进步都让乐宁兴奋不已。
呼儿乌偶尔来访,惊异的看着披着一身羊毛的主仆几个,半晌说不出话来,无法理解自己千娇百贵的阏氏天天跟羊毛为伍,还如此有兴致。但渐渐就看出了门道,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看着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回去后就把草原里最懂鞣制兽皮的匠人派了过来,经过他手的皮毛,件件油光水滑,虽然不懂绒布,但起码也在皮毛里打滚一辈子了,有很多小姑娘们不懂的经验。乐宁对此喜闻乐见,接受了他的好意。
呼儿乌惊喜的发现,爱上绒布的乐宁不再抵触抗拒他,但同时也悲哀的发现,爱上绒布的乐宁就此眼里只有羊毛,压根看不见他这个草原胡王。
三个月后,第一段绒布织成,触手柔软棉实,只是空隙较大,卖相一般。乐宁将其试着围在身上,骑上马跑了一圈,除了手足有些僵,胸怀身子俱是暖的,不由开怀不已,将其一分为二制成了一件夹袄一顶圆帽。夹袄套在了糯儿身上,圆帽戴在了闻老头上,几天后反馈良好。甘巴拉有点眼热,好话哄得绿檀开心,把乐宁用剩的下脚料攒一攒,给他织成了一副手套,大冬天里握一天的铁枪都不冻手。
呼儿乌偶然路过看见后,表示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