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儿乌不仅招来了胡医,连带着之前陪嫁的大夫也一并招了进来,乐宁看着灯下那熟悉的面孔,恍若隔世。趁着呼儿乌正在另一边包扎伤口,她轻轻地道:“靳大人,你这几年可好?”
大夫一顿,有些发颤的道:“托公主的福,臣过得还中……殿下这一去……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群龙无首的,大汗还算是照顾,给了营生,也允许通婚,如今大半都有家有业了。老奴去年也娶了房媳妇,过得还算顺当,她肚子里也显怀了,等明年就能抱上孩子。如今您也安然回来了,今年是个吉祥年,我这心里也有盼头了……”
乐宁低垂下头,她面对这些故人时,心里无端总会带着三分愧。当初她带着这些人嫁来胡地,他们的命脉前程全系在自己身上,可她却囫囵罔顾,不仅自己混的万事不济,还连带他们也跟着日子不清净。
靳大夫看着乐宁的脸,犹豫着道:“公主,您脸上这新伤倒是不碍得,印子浅,臣给您开副药,每日再用珍珠玉容膏敷着,也留不下什么印迹……只是,这额上的疤……”
乐宁淡淡一笑,所有的大夫都言她这疤去不掉了,个个看着她的脸惋惜不已,于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幸事。平地突地一声雷起,呼儿乌道:“额上的疤如何?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全须全尾给我治好了!”
靳大夫浑身一个哆嗦,乐宁瞥了那边一眼,淡淡道:“靳大夫下去吧,单于大人的火气是发在我身上的,与你无关。”她站起身,将人护在身后,看着一脸尴尬的呼儿乌,静静道:“可汗可是被我的脸扫了雅兴?那还真是乐宁的错处了……只是可惜,这伤谁都治不好,倒是叫可汗失望了……”
呼儿乌有些手脚无措,眼中再多的惋惜碰上乐宁的坦荡,心里的怨气也发不出,只好泄气的嘿了一声。伤势已治理的差不多,他站起身,扫视一圈屋内的人,压着声音道:“行了,完事都回去吧。出了门后管好自己的嘴,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明白吗?”
底下人殷切的称诺,胡格亥虽对乐宁有些怨愤,也敢怒不敢言。乐宁环顾一周,今晚进账的也仅有几个大夫,加上一个亲随胡格亥,旁的眼睛一双也没放进来。她知道今晚的事若是传出去会造成怎样的轩然大波,明白呼儿乌这是有意瞒下事情,心里有些明白他的好意。
所有人退了出去,呼儿乌看着乐宁静默片刻,深深一声叹,也掀帘出去了。乐宁望着空空的帐子,慢慢坐在床上,心里一阵颓累。
第二日清晨,乐宁简单收拾好自己,便发现无事可做,茫茫然的看着旭日东升,听着外面语声阵阵,今夕何夕如此的陌生。糯儿一清早便来请安,乐宁询问着他的功课,不禁心里发憷他的课程可如何是好。正说话时,外面传来长长的庆贺声,呼儿乌送了大批的佳肴来给阏氏享用。乐宁看着那案桌上长长的羊肉蔬果奶酪,忽然有些啼笑皆非,呼儿乌这是使出了草原人追求姑娘的手段了?
当前的几个小兵闹得很欢,乐宁看着他们的脸只觉得有些眼熟,细看之下不禁想起来,这是之前她用嫁妆换来的那对护卫!乐宁心里一时很是复杂,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呼儿乌还记得这回事。人马大致不变,只是当年天天勾着他们脖子称兄道弟的特木尔再不出现,对着乌拉憨傻直笑的小兵也没再见到……为首的甘巴拉笑着向乐宁解释,他们这三千人马从今天起,就只守着阏氏,也只听她一人的吩咐,事无巨细无所不从。乐宁微微一笑,无论他们的忠心中,自己究竟占得几分,但有这批披甲佩剑的人守着,这笔嫁妆花的还是值得,呼儿乌没打算赖账。不说其他,单就此番回来多少事端,有这群人单单站在门外便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将送来的早膳分给他们享用,一堆小伙子笑着吆喝着,乐宁静静的看着,如此简单就能如此快乐,真是单纯的可爱。
她的目光微微放远,三载未归,她也有些想见见老朋友了。
当年公主出塞时,十里红妆声势何其浩大,随嫁的人员不计其数。期间多少变故,半途又被她这个不负责的主子丢下,艰难在异国他乡落根,也不知过得如何?乐宁牵着糯儿,在营地围转,大多数人都已经有了家业,那些有手艺的最先受人欢迎,宫奴侍女则没有那么好的命,做妻做妾做奴全被打乱分散。乐宁一圈圈转过来,看到了一双双或激动或闪烁的眼睛,有的人见到她如蒙恩赦,有的见到她则避之不及。乐宁的心情这几天里始终起起伏伏,她心里有愧,遇到些许疏远也不怪人。终归人家也是好容易有家有妻了,享受着自己的安稳日子,不想再受波折。乐宁心里一阵纠葛后便撒开了手,既然他们已经渐渐习惯了做胡人,自己又何必强拉起从前不愉快的记忆,逼着他们认杞国的根呢?
她现在算明白了,什么杞人、胡人,都无甚差别,人们求得只是心里一个安稳日子。终究亲人在哪里,家便在哪里,根也就深深扎在哪里。人心不定,出塞人找不到自己的根,说到最后,还不都是自己心思偏摇的太厉害,左右不靠,又哪里能生根发芽?
见得人多了,乐宁渐渐失了继续探访的兴致,但还有一个人却是她必须要见的。呼儿乌当初执意将汉臣闻老接进胡地,看得出来他还是想学那一套“礼贤下士”的做派,没有关进监牢里,而是给了个颇为舒服的大帐,只是门外重兵把守,隔绝出入。这更像是杞人的“圈禁”。
乐宁看到重重兵卫心里无端一声叹息,本来她也不敢期待呼儿乌能够如何善待汉臣,作为扣押的俘虏没有关进大牢已经是厚待了,只是看着门口的这一排只认符令不认人的守卫后,她又有些难过,一为闻老满腹经纶被禁而惋惜,二为今日只怕无缘得见而遗憾。
甘巴拉很能领会乐宁的心意,就仗着自己跟守卫的几分交情,上前好书歹说,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小子,没想到能这么机灵。乐宁在一旁满怀期待的等着,片刻后守卫终于让开了门,不过不是被人说动的,而是呼儿乌派了亲随过来,允许乐宁进去探视。
迎着身边兵士仰视的目光,乐宁知道这件事解释不清了,呼儿乌这几日的手段,成功让全草原都看到了他的深情。自己也几番被他弄得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招架。她知道自己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汇报给呼儿乌,却不曾想到,他竟然会做事如此的高调肆意,给这种特权,不知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孽……往后的日子,她必须更小心谨慎,一个举措不当,她就是不知好歹挑弄事端最大的罪人。但闻老被拘,其中也有她的缘故。她不能保住这位乾坤良臣安稳回国,但起码不想让他受太多的屈辱。这位老者心地致纯,不仅博古通今,阅历丰富,关键心正浩然,让人敬佩,让乐宁无端想亲近。
闻老精神尚可,同乐宁闲侃而谈,无论家国大事或是民间小戏都能信手拈来,每句话都能点到点上,却又不会过分让人反感。乐宁沉郁了两天的心情有些缓和,只觉得心里一片轻松,难得自在。只是话还来不及多说几句,呼儿乌便拎着两坛子酒晃悠悠也进来了。
乐宁皱皱眉,不知他想要做些什么,僵硬着头没有看他。呼儿乌随意的在两人旁边席地而坐,将手里的酒碗摞在一旁,先给自己倒了一晚,痛快一饮而尽。包着纱布的手有些不得力,却不妨碍他喝的豪迈。伸袖子一擦下巴,他贼一样的眼睛在乐宁和闻老之间转。
闻老淡然一笑,道:“单于身上有伤,这烈酒还是少喝为好,于身子不益啊……”
呼儿乌不在意的一乐,对着闻老晃了晃自己的手掌,探着身子道:“酒算得什么。你猜这是谁伤的我?”
闻老的目光凝在他身上,既似审视又似是揶揄,他道:“伤非痛,痛非乐。想不到这世上竟也有让单于甘之如饴的□□。”
呼儿乌听闻后哈哈大乐,又灌下一大口。乐宁皱皱眉,对闻老道:“有些人嫌自己命长,旁人又能如何……”
呼儿乌的笑声渐渐转苦,屋内三人各怀心思,良久不语。半晌后,呼儿乌胡地给闻老倒了一杯酒,以单于之礼敬他,倒叫闻老有些受惊,呼儿乌语气很是真诚,道:“久闻先生学识渊博,我诚心想请教一事,还请先生教我。我心悦一女,不知该如何驯之?”
乐宁闻言对他怒目而视,闻老在短暂的尴尬后,接过酒杯小酌一口,斟酌着道:“野马当驯,帝姬当敬。单于在自己身上捅刀子,又如何让人心悦?”
呼儿乌皱着眉头道:“我原本以为,舍得一身剐让她刺几刀便算偿了前仇旧恨,怎知杞人这般麻烦,都任她扎了还不肯原谅于我,这可如何是好?”
闻老微微一笑道:“臣再老迈,也知这人心是有感而发,非外力逼迫而成。这世上感情的事情诸多复杂,若都是一刀一枪能辨恩仇,泯旧怨,有何至于惹出诸多纠缠?至于窈窕淑女,如何求之,老朽是杞臣,忠的是杞国君主,便是再有主意也只该为杞国公主出策,恕不为胡王献计。单于今日是问错人了……”
呼儿乌一拍大腿,急切道:“那你还不快快劝劝你家公主从了我!”
闻老摇摇头,道:“公主心中自有沟壑。”
乐宁黑着脸在一旁听着,只觉越坐越是尴尬。这呼儿乌臭不要脸,她倒是臊的想掩面了。实在是坐不住,直接掀帘子出了帐篷。守在门外的糯儿迎了过来,一脸关切,她拍拍糯儿的肩,叹道:“这件事,往后再慢慢题吧。今日,暂且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