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妃得到消息又惊又恨,咬牙切齿的说出一句:“太子欺人太甚。”拂冬和熙春垂手不敢接话,心里也是一样想头。
前头赈灾的时候就有现成的例子,这一回,连皇帝也是想也不用想,就给太子又记了一笔。太子哭求也没有心软,虽不好贸然发作,可也决心晾他一晾。早年的惯例,行围时太子代皇帝给亲贵们敬酒,今年皇帝却不提太子,二皇子一向不得宠,在皇帝面前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便把五皇子提了起来。
五皇子本是逢人先笑的和善人,给亲贵敬酒时,一点皇子的架子都不摆,亲自执壶给各位叔叔伯伯倒酒。一场宴,宾主尽欢,皇后再加把劲,次日就传出五皇子温润有礼得人心的话,皇帝也赞扬了一回,太子灰头土脸的称了病,在帐子里喝闷酒,喝多了模模糊糊说了几句:“老四用心险恶,老五邀买人心,都和孤过不去,父皇怎么不明察啊。”
这样的话谁敢听,身边的太监们恨不得自己聋了,也不管逾矩不逾矩,硬给太子灌了碗醒酒汤,一会就吐的稀拉哗啦,漱了口折腾累了才睡下。
不管后面的事怎么样,云衍在回宫路上烧就退了,伤在肩膀上,箭力不大,伤口没有那么深,看着吓人,还没有上回河堤上被捅的疼。
下了令要快马加鞭,侍卫们心里觉得生了病,怎么好旅途奔忙,却也不敢回嘴,马车速度快上两分。没过半日孙问行又来说,还要快。侍卫们面面相觑,也不管这主子爷怎么这样古怪,鞭子提足了劲甩下去,两天就到了神京。
在行宫里发着烧,都是躺在床上养病,进了宫却行动自如,宫门口就有庄妃派来的人守着,还搬了春凳来,打算把人抬过去的,一看云衍健步如飞,个个瞪着眼,跟在后面把春凳又搬回去。
庄妃已经能下地了,着急的几度要去万安宫门口看,拂冬都拦了下来。等云衍进来,利落的行了礼,庄妃眼中的忧就变成了怒。
她本就是聪明人,之前是关心则乱,现在看儿子一点事没有的站在面前,之前没来得及想的,一下子又都想到了。太子真要暗害他,也不至于在围场里,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若太子真这么蠢,她也就不必急了,只等着他自己作死就行。
何况云衍的伤根本不深,在围场里装得那么吓人,不过是为了回宫,他这么急着回来,不惜以身涉险,是为了什么,难道还是为了自己这个病了许久的母妃不成。
庄妃捏着被面,盯着儿子,眼里又是失望又是愤怒,伸出一只手指,狠狠开口:“色令智昏!”
拂冬一惊,看了熙春一眼,熙春脸上都是惶恐,眼里不明所以,还不知庄妃是为什么说这四个字。拂冬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轻悄悄的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了,一边一个守着,屋里的宫人们忙停了手上的活计,到殿外去候着了。
熙春虽不知这是为什么,可她知道拂冬比自己聪明,也比自己更懂庄妃的心思,按她说的做,必不会错。
果然就听见里面庄妃喘着气训斥:“为了一个女人,你连身家性命都敢拿来冒险,前程功业、父母亲友全然不管了,你昏聩至此,我还何必这样小心谋划。不必等着他们日后赐我毒酒,你如今就一根白绫勒死我罢了。”
情绪激荡,说出的话又急又狠,呛得不住的咳起来,伏在床边,满面病态的潮红,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熙春急的就要推门进去,却被拂冬拉住了手,她跺着脚压着声音:“娘娘病着呢。”
拂冬还是沉着脸摇头,拉着她不肯放:“郡王爷在里头呢,娘娘不会有事的。”
熙春还是挣扎,她打小伺候庄妃,心里眼里只有庄妃一个,听着她咳成这样,心疼的了不得。拂冬手一紧,盯着她的眼神就有些警告的意味:“里头说的话,便是我们也不该听的。”
熙春这才一怔,看着房门,仿佛能见到里面母子之间的硝烟,慢慢垂下了头不再动了。
云衍看庄妃咳成这样,脸上也慌了,三两步跨到床边,跪在脚踏上给庄妃顺气,抄起茶杯端到她面前。
庄妃甩手就挥开云衍,云衍手里的茶杯飞出去,摔在地毯上滚了两圈。
这么一打岔,倒把咳意止住了,庄妃喘着粗气嗓子喑哑:“你还端什么茶水,趁早勒死我是正经。”
云衍垂手:“母妃息怒。”
庄妃闭一闭眼,声音沙哑好似破旧的二胡:“我息怒?你若心里还想着我怒不怒,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我不与你兜圈子,明年选秀,太子妃、顺郡王妃都要定下来,我会奏请圣人先选出愉郡王妃,等你行了冠礼就成亲。”
云衍抬头:“母妃。”坚毅的脸上露出些许哀求:“母妃。”
这个孩子她打小管教的严,四五岁的时候,就比当时还不是太子的老二要懂事,从来不和她撒娇。拉弓拉得手里全是血泡,回来了还怕被她看到,小小的人撰紧了拳头,自己偷偷回去上药。刚学蹲马步,走路腿直哆嗦,在她面前也要站得直直的,不肯让孙问行抱。
长大这么大,再苦再累,流落宫外,死里逃生也不曾对她露出这样哀求的神情,庄妃心里一抽,咬牙转过头不看他:“贞襄既住在万安宫里,我总归是养了她一场,等她过了十五岁,我备上一份妆奁,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静了好半天,庄妃都沉不住气要看云衍的反应,才听他稳了气息,不轻不重的开口:“母妃,愉郡王妃如今就住在万安宫里。”
庄妃想过他会闹,会求,却不曾想过他会以这么肯定的语气说出来,好像只是来通知自己这个母亲。心里的火像是被浇了油,蹭得冒起来,扭头就要叱骂,却看到云衍正定定的看着自己,神情坚定,脸色沉着。
庄妃突然失了声,好像天边扯过一到闪电,她猛然发现,这个对自己孝顺温和的儿子长得这么大了。眉眼方正,脸上轮廓分明,一双眼睛又沉又亮,下巴上冒着浅浅的胡渣。她的儿子,已经是稳重有决断的青年。
云衍不知母亲在想什么,她只看着自己出神,眼里从愤怒到惊异再变成哀伤,最后一点点沉淀下来,那一丝歇斯底里便消散了。
庄妃缓缓坐起来,低着头叹出一口气:“沈家满门的兴衰荣辱都在你身上,你知不知道?”
云衍顿了一下,点头:“儿子知道。”
庄妃渐渐挺直了背:“母妃的身家性命也在你身上,你知不知道?”
云衍点头:“儿子知道。”
庄妃扬起头,侧看着云衍:“那你可知,何以我们的生死都在你身上?”
云衍一怔,定定的回望庄妃:“请母妃赐教。”
庄妃勾起唇角冷笑:“不是因为我们是你的靠山后盾,而是因为我们是你的弱点,所以他们要伤你,利剑就会先指向我们。”
云衍心里一震,听庄妃接着说:“要么,你带着沈家和我对他们俯首称臣、任其轻侮,苟且以偷生。要么,你去和他们厮杀。沈家和我尚能自保,可我保不住你弟弟,自己的命也是挣扎强求来的。贞襄之于你犹如你弟弟之于我,只会让你阵前气短,捉襟见肘。稍有不慎,死无葬身之地。你外公戎马一生,不知他教没教过你,两军交战,所有的弱点都必须在上阵之前,先舍弃掉。你懂不懂。”
云衍低着头沉默,庄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力竭,缓缓靠在迎枕上,闭了眼睛。
似乎要睡着了,才听到儿子开口:“那就变的强大,把所有弱点纳入羽翼之下,让谁也触碰不到。”
庄妃的睫毛像是颤抖的蝶翅,落在脸上的阴影一点点消散,她睁开眼看向云衍。
云衍脸上并没有多的表情,说出的话似乎很轻却又落地有声:“以前是儿子不懂事,没能护着您和弟弟,以后必不会让人伤着您一分一毫。清明寒食,太庙配殿里也该有弟弟的一炷香。”
太庙中供奉皇室先祖,左右配殿设皇族与功臣牌位。那个生下来就没能活的孩子,论起来伤其父母视为不孝,生而夭折,不排序齿,没有名字,连牌位都不能设,何况进太庙。除非,除非皇帝下旨给他爵位,奉入太庙。庄妃眼睛猛地发亮,看着儿子眉目不惊的样子,半晌才缓缓扯了嘴角。
“好,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要记得。若能张开羽翼,让别人不敢对你放箭,便是再多的贞襄,母妃也不必拦你。”
云衍恭敬应:“是”,再喊人来:“上茶。”熙春端了老君眉来,云衍亲手奉给庄妃。
等到了棠妆阁已经是下午了,云衍来时,念礼和忆书早在门口翘首以盼。一见着他,喜上眉梢得蹲身行礼。
云衍要回来是大事,便是庄妃不说,忆书也早打听到了,赶紧报给了宋静节。宋静节听得他是回宫养病,心里一急就问,是怎么病。忆书把听来的话都说了,宫人私下传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云衍受了箭伤是真,言之凿凿说是太子射出的却是假。回宫养病是真,病入膏肓是假。
宋静节听说病的已经没了神识,围场里的太医束手无策了,才送回宫的,心里还没反应过来,眼里先有了泪。
嘴上再逞强,心中念了不知多少佛,一想到他会没命,心里就先痛的喘不过气。掰着指头数日子,等听到他去了飞霜殿,就等着他过来,半天的晨光比半年还长,终于听到外头喊:“郡王爷安好。”她撑着手就要坐起来。
拨月还躺着养病,念礼忆书都在外头等云衍,内室竟没有人看着。宋静节身上乏力,坐起一半手上就软了,差点倒下去,只听水晶帘噼啪一阵乱响,一个人健步过来将她揽在臂弯里。
宋静节抬头,和云衍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