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自有她们的去处,也自有人招待,李存恪却是直奔延福宫。
圣人今日戴龙凤珠翠冠,穿祎衣佩白玉双佩及玉绶环,正坐着受几位阁主及王妃们的大礼。李存恪直等到这些女人们下了殿,才叫宫人们捧了塑像进来,自己也进来拜寿。圣人今日十分高兴,带着满脸的笑意柔声道:“三哥儿未有封号,一月银子也少,前番带来的屏风已叫我心疼你破费,很不必次次来都带着东西。”
那女官开了箱子,见裹着红布也不敢擅开,忙望向李存恪。李存恪并不开口,示了个洗手的动作,那女官忙叫人打了水来,三番净过手,方才小心亦亦捧了塑像出来,因捧手十分的轻,心中还有疑惑,李存恪早已寻了处净案指了,那女官忙捧着放了。李存恪也净过了手,上前亲自掀了红布,跪到圣人面前言道:“这是儿这两月来在行役亲手所作,为贺母亲生辰千秋。”
圣人着两个宫人扶了,远远绕着看了半晌,又走到近前,因朝服在身不便行礼,却也合手拜了才对李存恪道:“这是何种料子做的?”
李存恪答道:“上好楠木。”
圣人点头道:“不想我儿竟有如此手艺,菩萨有三十二相,一百零八种好,俱俱切切历历在目。”
圣人观这菩萨,又与元丽不同。前朝佛教在中土十分兴盛,今朝虽民间仍盛,朝中却多好黄老。前朝人尚丰盈体态之美,今朝仕子们却更尚魏晋纤瘦风度,就连佛像,也舍了前朝丰盈彩绘鲜丽之态,转以朴素内敛为主,旨在重寻魏晋的潇洒飘逸,却因年代久远技艺失传,造的也不如前朝。而李存恪雕的这尊菩萨,姿态优美似魏晋飘逸,色彩艳丽盛前朝鲜妍,菩萨似坐而卧,双眼半开似洞世间万息,竟是上品中的上品。
圣人一生拜佛无数也是一边看一边赞叹,又赐了李存恪的座,自己也座了道:“前番你初入京时,送我的那幅屏风,因宫中无处搁置,我欲要送到相国寺去,又怕繁尘侵扰,特叫清王妃家绣了幅帷幕来遮了,此时仍放在后殿,你送来这尊菩萨正合我意,却也轻便,便在延福宫辟一处佛堂,我也能随时供上香火。”
李存恪听圣人言道清王妃,心里便笑了,暗道真是天在帮我,便也开口道:“儿这些年游历各处名山大川,见了许多名寺古刹,然因醉心这种技艺,心中仍是十分遗憾,十分想亲到天竺身毒一代游历一番,但因盘缠所缺一直不能成行,此番母亲喜爱儿的技艺,儿便斗胆要母亲资助些盘缠,亲到那古佛国去游历一番,也好见见识见那里的名寺古刹,也算代母敬佛。”
于圣人来说,李存恪虽无出身但身体健壮,他在京中毕竟是一块心头病,这两月来她成日盘算着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话儿,那期他竟自己开了这个口,那里有不应的,忙道:“好孩子,你既有这份孝心,我与你爹爹那里有拦着的理,要多少钱只管说于我,国库再空也空不了皇子游历的几个钱。”
李存恪忙跪谢了,又迟疑道:“只是先前母亲这里赏了儿一个宫人,正好盛京行宫里儿的住所也一直无人打理,儿想着虽游历也不过两三年事,不如就带了她回盛京,叫她替儿守着家,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清王妃这里方才讨了个头彩回去,那女子又是清王妃的庶妹,圣人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也就不再追究个眼前无人敬孝的事情了。
此番计议已定,李存恪便拜别了圣人高高兴兴回了行役。他虽进了皇宫,却不前去拜过圣上,也是有原因的。当日他在盛京被一道圣旨召回,道是圣上急欲见他,也是唬的李存恪摸不着头脑,盖因他生了十几年,见过圣上的的龙颜也是屈指可数的几次。他听了旨急急进宫,一入大殿便见圣上方才本是站着好好的与人言语,目光才一扫到他,便双眼上插直直仰后倒去,一只手指还指着他。他触了这个霉头,况且自己也不愿与父相见,便索性也不请旨前去,自回行役等自己的盘缠下来。
盘缠与通关文牒并衣物赏赐,次日傍晚时分便下来了,不止李存恪得了丰厚一笔盘缠,就连元丽都得了许多夹衣棉衣并几样首饰珠钗,还有二百两银子。
元丽得了这笔巨款,乐的简直要疯了。她从小到大那见过银票这东西,一会儿捧在手里一会儿揣在腰间,又一会儿藏在床板下,出门不过半刻,又要回去翻一翻那银票还在不在。李存恪见她颠出颠进脸笑的苹果一样红,也只是笑着摇摇头。元丽揣着巨款挨不过夜,围着李存恪便直问:“我们何时启程?”
李存恪此时还未与她商量送到盛京的话,想叫她多欢喜会儿到了盛京再说。便笑道:“即得了银钱,越早越好,明日咱们就走。”
元丽忙道:“那官家快去沐洗一番咱们再动身吧?”
这话又触了李存恪的痛处,他怒道:“前番不是洗过,如今身上还十分的干净。”
元丽软磨硬磨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才缠的他愿意进去洗澡了,忙将他脱了的衣服在那出水口处洗了起来。元丽摸准了李存恪的心思,知自己洗他的臭衣服靴子他心里过意不去,便趁此开口道:“奴奴若与三官家走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即明儿咱们要走,不如顺路去趟奴奴的家,奴奴也再见趟父母容颜,好叫他们不再挂念。”
李存恪拍着水花道:“这是十分难的事情,若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带你去。”
元丽忙问道:“何事?”
李存恪自水中钻了过来道:“这番离了京,不当着人别叫我官家,只叫我三哥,还有那奴奴,是个什么鬼称谓,你从何处学来的,再莫要叫了,若再叫,我就半路将你丢在官道上。”
元丽一双杏眼看了李存恪半晌,嘴角一抿憋着笑,抬起滴着水的手揩了揩眼睛,默默回转了去洗衣服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两人便收拾好行囊要出发了。元丽因不会骑马,仍是歪坐在李存恪怀中,由他拉着马缰,好在元丽身形纤瘦又轻的,李存恪那黄膘大马仍是往日的轻蹄云步,并未觉得驼起来费劲。
元丽指着路到了五丈河前巷子口,问李存恪道:“三哥,你要不要进去?”
李存恪摇头道:“不去,你也快去快回,再磨蹭磨蹭天都要黑了,半刻钟的功夫,不出来我就自己走了。”
元丽此时穿的也是胡服,腿脚绑的十分紧便,迈了大步便奔进了巷子,远远便喊着:“爹!娘,女儿回来了。”
她进了院子,见院中静悄悄的,似并无人在一样,心中忑忐开了厨房门,却见小李氏站在地上,元娇躺在炕上,一个郎中正握着元娇的胳膊把脉。
元丽忙问道:“娘,姐姐这是怎么了?”
正问着,元娇忽而便蜷起双腿颤抖着哭了起来,元丽这才见她小腹微鼓,显然是有孕了。
小李氏见元丽进来,自然是十分的惊喜,但她这时正牵挂着炕上的元娇,那里顾得上元丽。脱了鞋跳上炕握了元娇的手道:“怕是保不住了,你这会子疼不疼?”
元娇点着头,汗湿的头发沾了满脸。
元丽见她两个如此,自己又十分的心急怕李存恪真丢下自己走了,便转身出来到了上房,替孟源倒了杯水端到跟前,又扶了孟源起来道:“爹,女儿回来见您一面,就要去远的地方了。”
孟源那知还能再见女儿,高兴的握了元丽手问道:“这些日子你娘将你送到那里去了?我只当……”
元丽忙道:“爹,女儿过的很好,您不必忧心。”
说着,从怀中抽出那两百两一张银票来,想了想,又将剩下那二十两一并掏了出来递于孟源道:“这是女儿从宫里得来的赏钱,爹叫娘给您找个好郎中再看一看腰伤,必定是能好的。女儿今日去了,怕就不能再在您跟前敬孝了。”
她怕孟源看到自己眼中有泪不能心安,忙掩了面跑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言道:“爹,女儿走了,您多保重。”
她又到厨房窗下望了一眼,见里间元娇在炕上打着滚,小李氏满头大汗握了元娇手在哭,前十多年在这家中受过的苦与艰难便排山倒海搬涌到脑中,欲要留在此多看元娇一眼,却怕自己再不走,李存恪自己走了,自己又成了家中的负担,要多添一张吃饭的嘴,便狠心扭了头,狂奔着出了院子。
李存恪见她哭的双眼红红的,知她少小离家难舍父母,也并不说什么,拉了她上马马鞭一抽,黄膘马四蹄生烟,已是离京而去了。
元娇在炕上折腾了半日,那郎中眼见炕上的小娘子就要小产,怕自己触了霉头寻个借口走了。小李氏从灶间扫了灶灰又撤了铺盖,等了半晌,就见元娇流下那些血块来。她也不忍细看,忙拿灶灰掩了一并扫了寻个远远的地儿埋掉。
小李氏倒了脏物回来,就见久不下炕的孟源歪倚在厅房门上,正在够不远处一枝歪树枝,小李氏忙将树枝递给了他,惊道:“你是何时能起床的?”
孟源一边下着台阶一边道:“元丽走了,快去追她回来。”
小李氏手中扫帚簸箕掉了一地道:“正是了,我也隐约记得见了元丽,方才元娇这里慌了神没顾上,她真来过吗?”
孟源也不答她,自己慢慢挪到院门口往外张望,此时巷中那里还有元丽的影子。他抹了把眼泪回转头来问小李氏道:“元娇那里怎么样了?”
小李氏摊了手道:“流掉了,人想必没什么事,她还年轻的。”
孟源长叹一口气道:“流了好,那刘家不是个能结亲的人家,此番回了家,她也长了教训,以后慢慢再找个可方的也就行了。”
小李氏何尝不是这样想,只她此时仍想着元丽,记得元秋说过元丽是去伺候皇帝的三儿子了,那可是个好差事,也不知此番回来是不是因得了好东西前来照拂家里,想到此便盯牢了孟源道:“她可带了什么东西来,你莫要瞒着我。”
孟源自怀中掏出那几张银票来递于小李氏道:“她说自己此番要去远方,怕是此生不能见了,我也不知这巨款自何而来,还未及问得几句她便走了。是我无能,将她生在这世上,好日子没有过过一天,临走还拿银子来照拂我们!”
他说着便又掉下泪来,小李氏一把扯过银票揣在自己怀中道:“行了,我生养她到这么大,受她点银钱也是应该的,况且她此番攀上了高枝,若是皇帝家的媳妇,就是到了外乡必也是一方诸侯,那会受什么苦,好好的事情都叫你哭臊了。”
她看着银票上的数字两眼放光,手抖了半日忙揣了道:“怎的这么多?”
孟源方才见元丽哭的那样,又穿着外族衣服,此时看这银钱触目惊心就如元丽的血肉刮了给他用一样,那里还忍相看,撑着弯棍子一步一挪往厨房去看元娇。
小李氏方才大喜大悲了一场,此时拿着这些钱也心里好受了起来,忙扶了孟源一起进门,对元娇道:“你也不必忧心,只要人没事,什么都可以慢慢图来,元丽方才来过,放了一大注钱,等你休养好了,我拿这钱替你办份丰厚嫁妆,正正当当儿嫁个好人家,就那刘家一边哭去。”
元娇此时无半分力气,混身水煮过一样伏在床上,脑中嗡嗡的那里听到小李氏这些话儿。小李氏既有了银票,就先到钱庄兑出些零碎银钱来,卖了只老母鸡炖了,又卖些鸡蛋小米来给元娇坐小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