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真是苍天有眼啊!
邓弥吓出了一身冷汗,耳中嗡嗡,腿软跪在地上,好在腰带没被梁胤打上死结,她飞快给自己松了绑,拿掉嘴里堵着的布团。
“你……”梁胤手抖地指着窦景宁,马上和地上的高度差叫他很有压力,“你有本事下来!”
窦景宁轻蔑哼道:“下来你又能将我怎样?”
一个起跃,果然翻身下了马,款步靠上前来。
“站那儿别动!让你过来了吗?”
“我爱怎样就怎样,你有资格命令我?”
梁胤气得发狂,但确实又拿对方没辙,一口恶气憋在胸中甚是不爽:“我今日没心思与你斗嘴吵架,你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杵在小爷眼前碍事!”
窦景宁抱臂,微扬下颚觑视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梁胤愕住。
“一个男人,我没看错吧?”
“关、关你屁事!”
“啧啧,梁胤你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你……”梁胤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不是嘲笑你好男风,而是看不起你趁夜色晦暗,当街用强行手段。我眼睛没瞎,可看得出那小少年一直在挣扎,是不愿意的。怎么说你也是大将军的独子,这样的烂事你都做得出来?”窦景宁再往前走了两步,眯眼细嗅,“好大的酒气——你喝了多少壶啊?”
“你管得着吗!”
“我没说要管你。只是今晚这事,我若没遇上便罢了,刚巧遇上,就唯有顺道管管了。给你个机会,我数三声,消失在我眼前,否则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衣衫不整的梁胤看窦景宁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
梁胤觉得此刻这样已经太输面子,再要灰溜溜走了,以后就更没办法见人了,他愤恨难消,跳脚怒骂:“窦景宁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可是个野……”
窦景宁瞳孔骤而收缩,他冷着脸,沉声说道:“说出来啊。”
梁胤后悔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他闭口不敢再吭声。
窦景宁逼近前,目光寒肃:“你敢说,我就敢打断你的肋骨。”
那往日英气的眉眼此刻像结了冰霜般,令人一接触,就感到了一种透骨的寒冷。
梁胤打了个冷颤,浑身毛毛的,也不管面子不面子了,转身就跑,因为跑得太急,半道还摔了一跤,他不敢回头,连滚带爬继续往前跑,停都没胆子停——那几乎是逃命的状态了,仿佛身后有一头凶恶的猛兽,正在觊觎他的小命。
窦景宁没瞧见邓弥。
趁着两个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空当,邓弥早溜之大吉了。
窦景宁立在夜风中皱眉:“好没良心的小鬼。”
提步,脚下一串细响。
窦景宁低头看了看,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
是一只形制精巧的小铜铃,晃一晃,丁零脆响,很是清扬。
窦景宁见铜铃儿不像中原的东西,一度怀疑刚才被梁胤强迫的小少年是西域来的。
“梁胤的口味真是……一天一个样。”
西域人高鼻深目,面容是比汉人要深邃好看些,尤其那边的少年,风姿端妙的一抓一大把,梁胤醉酒误事,拦截胡人少年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还好今日凑巧被他看见了,要不然那少年遭了殃都不知能去哪里诉求,这样想着,窦景宁将小铜铃收了起来。
——就当是那小鬼的谢礼好了,料他也没胆子回来寻。
邓弥飞奔着往家跑。
砰砰砰砸开了门。
家中仆人瞪大眼看着小公子扑身进来:“快关门!”
宣夫人竟然不在家,意料之外地,邓弥却见到了她的姐姐邓阳。
“姐姐怎么在这里?”
“来看望母亲,听说你今日归家,也想看看你,就留下来了。”
“哦。阿娘呢?”
“午后有人送了一封信来,看完信母亲就出去了。”邓阳招招手,“阿弥过来,瞧瞧我给你缝制的披风。冬天了,外出时披在身上会很暖和的。”
邓弥灌了两大杯水下肚,心绪平复了很多。
邓阳看到她左脸上通红,疑惑伸手摸摸:“你这脸怎么了?”
脸颊被寒风刮得没了知觉。
不摸则已,一摸还挺疼。
邓弥赶紧躲开,忍着龇牙的冲动,咧嘴笑了笑:“没事,外面太冷了,冻得够呛。”
邓阳不疑有他,盈盈笑道:“是冷,以后尽量早些回来吧。”
邓弥点头:“嗯。”
“瞧你这一脸,被风扑脏了,快去洗洗。肚子也一定饿了吧?我去叫人给你端吃的来。”
不多久后,宣夫人也回来了,照例问过了邓弥一个月中学习了多少典册诗书。
邓阳在一旁掩口笑:“母亲对阿弥的要求也太严了些。”
“这洛阳城内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太多了,”宣夫人看了邓弥一眼,垂头掸着衣裳,面上波澜不惊,“我不希望他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邓阳说:“母亲多虑了,阿弥才不会像那些人呢!”
宣夫人的神色看上去略显沉郁,邓弥想搏她一乐,伸手去摸安遥送的铃铛,一摸摸了个空。
“糟糕!”
邓弥下意识低呼,惊慌爬起来,将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摸过了一遍。
宣夫人见她低头慌慌张张在周遭地上找寻什么,不由得蹙眉:“像什么样子!”
邓弥顿住。
邓阳凑上前问:“阿弥,你是丢了什么物件吗?”
邓弥看看邓阳,再看看宣夫人,直起身,干巴巴扯了扯嘴角:“是有个小玩意儿,原本是想……”
“既是小玩意儿,又有何紧要的?”宣夫人是真的不高兴了,“君子仪态庄重,当处变不惊。你且回屋去,将《诗》中的《鸤鸠》之篇抄写百遍,明日交给我。”
——《鸤鸠》?!
邓弥想到那满篇的“淑人君子”四字,头就隐隐作痛。
邓阳心疼道:“母亲,阿弥这才刚回来……”
“就因为刚回来,就应该好吃好喝地供着?难道他是回来做客的吗?”
宣夫人怫然作色,起身离开了。
邓阳欲言又止,转回头,哀怜望着邓弥。
邓弥笑笑:“姐姐,没关系,九千六百个字,写起来很快的。”
就这样,莫名饱受梁胤欺侮的邓弥回到家,什么都还没敢说,仅仅是宣夫人觉得她言行失当了,就罚她在灯下,对着纸墨笔砚度过了大半宿。
厚厚一叠《鸤鸠》让邓弥长了记性,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在宣夫人面前慌张失态了。
回永昌里时,邓弥仍旧大包小包带了一堆,安遥最是欢喜。
大半个月后,贪吃的黄狸猫叼了一尾鱼,被安遥撵着满宅院地跑,黄狸猫跳上邓弥的屋檐,一爪没抓稳,鲜鱼从嘴里滑掉了,安遥一个猛虎扑食,飞身上去将落地的鲜鱼护住了:“贼猫子,看你还偷!”
黄狸猫站在屋瓦上,最终悻悻而走。
邓弥推开窗,望望头顶,再望望安遥,扁扁嘴道:“师兄真小气。”
安遥抱着鱼,瞪大了双眼说:“我小气?你是不知道,这都是那贼毛团偷的第四条鱼了!前三条我可没追回来,全下了它的肚!”
如此说来,安遥师兄仁至义尽,的确是黄狸猫贪心了。
“好,是我错怪师兄了。”
邓弥笑着赔不是,正要关窗。
“哎,”安遥忽然问道,“师弟,我送你的小铃铛呢?”
邓弥一个激灵,扶窗的手跟着抖了一抖。
安遥走近窗下:“你不是特别喜欢它,老爱挂这窗口迎风叮叮铃铃作响的吗?”
邓弥张口结舌:“啊,是啊……”
“怎么最近你不挂了?”
“是因为……”邓弥支支吾吾,努力想着合适的缘由,“哦,我拿回家……给,给我阿娘开了开眼,我阿娘也很喜欢那铜铃,所以我就把它留在家里了!”
“这么回事啊,喜欢就好!”安遥抱住鱼,大大的笑容挂在脸上,“原来你们洛阳人都喜欢那个模样的小铃铛,以后有机会回家,我得贩两大车来卖,让我们安息的铜铃挂满洛阳的人家。”
邓弥的师兄有颗无比纯良天真的心。
看着安遥转身走了,邓弥抚抚心口:“呼……好险。”
敷衍过去就好了,要是被师兄知道,她把他送的家乡宝贝弄丢了,一准儿非常心痛,不过邓弥终究是长情记事之人,总记挂着放不下,之后更因为心怀愧疚,屡屡物色了好些稀奇的大汉特产回赠给安遥。
日子依旧是平平淡淡地过。
延熹元年正月,家宴间,邓演高兴多喝了两杯酒,当夜早早睡下,之后便再没醒过来。
邓家长子英年早逝,邓康承袭了他父亲的爵位,而邓弥,成了邓家子辈里唯一的“男丁”。
刘志很长时间没能想起邓弥,直到永寿四年邓演过世后,他喜爱的贵人在他跟前哭啼伤心,说家中仅剩一个年幼的弟弟,刘志才回想起几年前见过的那个漂亮孩子,奇怪是好几年过去了,他竟还能清楚记起那孩子的样貌。
刘志笑了一声:“你弟弟还小,不过既然是你娘家的亲兄弟,爵位还是要有一个的,朕就许他一个柏乡侯当当罢。”
于是乎,尚不满十三岁的邓弥享有了列侯之名,食邑千户。
安清不知是不是担心小小年纪的邓弥会因封侯而有杂乱想法,管束她管束得更严了,平常讲经一个时辰而止,如今都延长至两个时辰,更多是教授她为人处世宠辱不惊的道理,好在邓弥定性很好,也没怎么被外界的事物搅乱心神,照旧是到了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就如往常一样去做。
春来万物生长,邓弥撸起衣袖,顶着明暖的太阳蹲在园子里除杂草。
安遥出来晾晒草药的时候,发现师父还站在檐下,跟前一眼看到时,也就是三刻钟之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定得像个木桩子,隔了大半个园子,仍旧是在看那个灰头土脸忙碌的小身影。
安遥走过去,不解问道:“师父,拔草有什么看头吗?”
安清收回目光,转头看了迷惑的安遥一眼,然后什么话都没应就走了。
安遥抱着一篓草药,也立在檐下看了半晌,什么意思都没有,他更迷惑了:“难道,又是‘一草一木皆见佛理’?”
邓弥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热汗不止,更是口干舌燥,她举目四望,远远看见了安遥,欣喜挥动手臂:“师兄,我渴死了,快给我碗水喝!”
安遥不动:“你自己有手有脚。”
“我鞋底有泥,踩脏回廊你擦吗?”
“……等着。”
是该歇歇了。
邓弥擦把汗站起来,冷不防眼前黑了一下,她头晕目眩摔倒,压坏了新生的两株车前草。
“哎哟——”
“师、师弟你怎么了?”
邓弥扶着额头坐起来,冲惊慌的安遥笑笑:“没事,就是蹲久了,头晕。”
原来是虚惊一场。
“臭小子,真是体弱啊。”安遥将洒掉了一半水的陶碗往前一送,没好气道,“给,你要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