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宁觉得自己真的是疯魔了,怎么会对着一个只见过两三次面的人,说起这么多话,甚至告诉了他那个无人知晓的乳名。可能是今日她受的刺激太大了,眼看着常达带的骑兵远远离她而去,仿佛再经历了一次被丢来和亲的满目疮痍和慌张凌乱。
第一次被送来时,她还没明白这里生活的意义;但此番历生死遭劫难后再被丢下,她才深深体会到其中的绝望和恐惧。她的母国现处动荡之中,仅仅面对东胡的侵略就应对的如此狼狈,因此完全不敢招惹西胡部族,她之前所秉持的高傲,如今也被她的父皇、她塞北守将打破了她最后一丝伪装……
她其实,早就失去一切了。现在大杞如此风雨飘摇,也许她仅剩的这个阏氏之位,也会朝不保夕,随时忽儿乌遇到了更有利的联盟者,娶过来人家一个女儿,她乐宁就要被赶下来,沦为姬妾之流了……那才会是最无涯的地狱!
因此,当今天她看到这个有着和她同样尴尬身份的沐青岚时,她很难不身有同感。此人身上,有着更为复杂进退维谷的处境,但仍能笑得那般和煦,仿佛冬日里的一道暖阳,星星点点落进了她的深渊中,她捧着这一点光芒,竟是有些感动,有些……不忍放手……
回去的路上,乐宁有些懊恼,自己不该跟他说这些心里话,他再如何面善,终究也是胡人的王弟。草原的风气再开放,她也不该跟外男共坐一处岩石,听他吹埙同他说笑,更不该一个不妨打开了自己的心门……这里到处都是胡人的探究,到处都是呼儿乌的阴影,这样平白招来祸根,又有何益?
她想起沐青岚脸上那副毫不在意的表情,“阏氏愿意跟青岚说些体己话,青岚又怎能不懂事为阏氏惹上麻烦呢?今日所带二百兵卫,皆是青岚的心腹。阏氏请放心,青岚虽不才,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手下这几个人的心思,还是收的住得……”
乐宁转头看了一眼乌拉,她仍是低着头安安分分的,脸上一丝异状也无。乐宁舒了口气,乌拉是忠心的,今日自己做了这么多违规犯戒的事,她都一句话也没有,心里必然也是个拎得清的!今日的事便是过去了,她往后,还是该慎重一点才是……
回到营地,呼儿乌单于还在王帐里跟心腹们商讨着,乐宁虽然不想再见到他们那一张张令人憎恶的脸,但想想今日常达语言中的无奈,还是默默一叹,收敛几分心气,让奴才去通报一声了。左右呼儿乌见不见她是他的事,自己按规矩该做的做了,没漏下什么把柄让呼儿乌抓着去跟大杞叫嚣,就当做是她对母国的效力了。
王帐的帘子被掀起,里面传来了几声隐隐的商讨声,一身健壮肌肉的乌巴山目视前方,毫不斜视的道:“大汗有请,阏氏请进!”
乐宁瞥了他一眼,这人长得面目狰狞到极致也就罢了,怎的性子也这么惹人憎?不见礼不低头不避让,就算他是胡洲第一勇士,有狂傲的资本,但自己现在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阏氏!他这脑袋都不扭也不低一下的算是什么态度?果然人善被人欺,她大杞还没亡国呢,她这个阏氏地位已经有些动摇了,若真有一天她成了亡国女,这些人心里还不知是怎么盘算的呢!
乐宁歪着头看着活活比她高出一头的乌巴山,她仰望的有些吃力,却仍是不肯泄气。胡人骁勇,以武力为尊,乌巴山是很多人心里的神。若是之前的乐宁,此刻非得要这第一勇士在自己面前低头不可,但今日,她却全然没了这份悠闲无聊的争心。她心里不禁在想,若有朝一日胡人的铁骑踏上大杞的领土,眼前这个人,也不知会揽过多大的功绩,手上又会造孽多少无辜冤魂……
乐宁的目光越趋激烈,乌拉轻轻地拉扯她的衣袂,在她耳边轻轻地劝着,令乐宁陡然间回过神来,乌巴山耿直着脖子始终不敢看她一眼,始终一个姿势动也不动的矗立着,脖子上绷着青筋,脸色也有些尴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完全无视乐宁凝注的目光。
王帐的帘子又一次被掀开,出来的胡格亥打着帘子恭敬的道:“阏氏请进!”乐宁自嘲一笑,她这是又犯什么犟劲呢?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处处给自己树敌,父皇知道了非得气的抽她不可……如果当初是别人被派来和亲,也不知是会过成个什么样子,可会像她一样,弄得全民皆敌毫无希望吗?
呼儿乌的声音打断了乐宁的思绪:“阏氏今日气色好得很啊!见到了娘家人就这么高兴吗?”
乐宁听得这话眉梢条件反射般的上挑,但反驳的话冲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真的该收敛一些了,怎么老是记不住呢?常达临行前的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滚过三遍,乐宁压下了自己的脾气,是啊,她还有什么可秉持骄傲的?大杞风雨飘摇,她也只剩了一个空壳子,以后更没得仰仗了,若是不想让自己那么快那么惨的悲剧收场,她还是给双方都留一些余地才好……
“多谢可汗挂念……”宽厚仁德容我一偿思乡之情,乐宁感激不尽。这后半句话在嘴里转了两边仍是有些说不出口,乐宁在心里哀哀的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也罢。反正她的话,也没几个人爱听的……
呼儿乌明显对她今天的表现也很意外,嘴角喊着一丝笑意,道:“本来我对这个杞人的太守是没什么好印象的,不想跟他多废话,也绝无可能让他同你有所接触,是他口口声声说,能给本汗一个惊喜。如今看来,这惊喜嘛,还不止一个,而且……很得我心!他能让我草原的火爆阏氏乖顺一些聪明一点,便是他的本事啊!今天这桩买卖,痛快啊!”他说着大笑举碗饮酒,边上的人也都相应居酒同贺。
乐宁心底有些烦闷,她今天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想了太多耗心神的事,实在是没有这个心力再跟呼儿乌斗智斗勇,她很累了。收敛着自己的性子,抿着唇,等到终于得以出来时,乐宁看着日暮西垂的天色,缓缓扶上乌拉递过来的手,轻轻道:“乌拉,我们回去了……你看,都快要变天了,也不知,我们能不能熬到下一个晴天……”
因着东胡人与南杞的战局凝滞,这里的风声也连带有些紧张,无数人面上一派无恙,心里都在嘀咕,盘算着他们的单于会不会趁机打过去,盘算着这王族阏氏之位是不是会易主。乌拉也整日里有些神经兮兮,十日里已经跟别的丫头打过三次架了。乐宁心疼的给她擦药酒,看她一声一声疼的吸气,有些无奈的道:“你这是何必呢?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仆,我是骄纵狂傲,你呢,也要学的越来越像个泼妇吗?唉……”乐宁眼神中带着一丝暗淡:“我的性子,出了名的不好,经不起气性,人一激我便自己爆了,母妃都说,我是最易吃亏的……你不一样,你的性子比我好,吃得住气也能稳能忍,往后还是收拢些莫要学我……”
“阏氏哪里话,阏氏是最好的!旁人不过跟着以讹传讹,他们没有长久的伺候过,哪里知道您的心善您心里的苦……最恨那塔姬,以为此后在格根塔娜身边很了不得吗?就凭她也敢拿阏氏的事说嘴,我今天摔她几回,她下次便不敢了!”
“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脸上,她们嚼什么舌根子,你还一个个管束得住吗?由的她去便是……左右这大营里,说的人从不会少……”乐宁颜色莫名,话说的自己都很是心酸。
“阏氏,不是这个理儿!”乌拉抓着乐宁的手,很认真的说:“今天是塔姬来我这挑衅,我若是缩了,明天格根塔娜就窜到您头上来蹦了!所以今天我必须得打赢,告诉他们,别想趁乱来欺负人!在咱们这,不怕打,就怕缩着膀子做鹌鹑的!我今天虽是挂了血,但只要打赢了,就有人尊你敬你,若是咱主仆都瑟缩着,您瞧着吧,明天来看笑话的能排出一长队!”
乐宁伸手轻轻拢了拢她两侧凌乱的头发,看着她那张生机勃勃的小脸,心里一阵熨帖,她乐宁终究有幸,这么朝不保夕的时候,身边还能跟着这么一个可靠的人。
乐宁想通了很多,国不是国,家不是家,她这样的处境,还有什么可执着的?无论是杞、还是胡,对于她来讲,都是一样的。没有亲人,没有关怀,只有利益、权衡。她一心念着的皇宫君父,她拼命抓住的杞国君主的凤仪气度,她铭心刻骨一般谨守住的尊严,如今面对母国的风雨飘摇,竟如此不堪一击。父皇都派人来跟她说,要她好好侍候单于,谋取母国安宁;常达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子民不要在乎个人得失,这是把她当做送出手攀交的姬女吗?天下昌隆,没人会记得她乐宁公主的牺牲;但母国陨落,倒是还惦记着她这个踢出门的祸水,恨她为什么没能勾引住单于的那颗征踏野心!
长久以来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她的亲生父亲摔个粉碎!乐宁想高声长笑,谁来告诉她,她苦熬了这么久的困境,拼尽心力守护了这么久的尊严,到底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