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达面容复杂的看着乐宁公主,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公主!现在陛下需要您,大杞的子民更需要您!您嫁到胡地,不只是嫁了那个男人,更是嫁给他一国的民众!您是他们的皇后,他们拥戴您!您要为自己的母国做出贡献与表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您从小享皇家恩宠,受万民敬拜,在关键时候,难道不该站出来保护您的子民吗?公主!您是天家女,不要学那些小家子做派,整天为着夫君的恩宠愁心,您心里记挂的,应该是两族的荣辱安乐,万世长宁啊!这才是陛下的期望,这才是一国公主该有的气度!”
“如果没有,就不配为帝姬吗?”乐宁公主突的反问道,看着常达一脸苦口婆心的表情,她轻轻一笑道:“常达,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公主,更不是一个合格的阏氏!这一点,你心里早该明白!我连我自己的日子都弄得一团团糟,又哪有那个本事那个心力,去救助我的母国子民……说一声母国,不过是一声面子情。我早已被至亲丢弃,无国无家,又何谈旧国?那金銮殿上整日坐着那么多能臣异士,父皇个个宝贝的不行,现在危难当头了,就没人能想出个法子吗?居然还在惦记我这个早被踢出门的‘祸水’……哈哈,指望着一个‘祸水’救国,我看不是我疯了,是你们,统统都疯了!”
“公主……”
“常达,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上,你可有京城的消息?本宫都快记不清那里的人和事了……”
常达颓败的低下头,低低的声音说道:“陛下圣体金安,半个月前,太子喜得嫡子,陛下为皇太孙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眼下战局扰乱,估摸陛下心情也会不好,但还未曾听说圣体有碍;至于后宫娘娘,末将知之甚少,从未听过柔妃的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母妃做了一辈子柔美人,直到自己被下圣旨和亲,父皇一是为了安抚,二是为了牵制乐宁,才将母妃堪堪抬了妃位。母妃一辈子胆小怕事,做柔美人时都战战兢兢,此刻做了柔妃,也不知会不会好些……
乐宁低下头,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母妃不住她也护不住自己,而她乐宁呢?更是护不住任何人……她争了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最终为自己攒了一堆天大的笑话,又有什么用?
乐宁有些不懂,自己何苦要出来一趟?想听的话半句关键的没有,不想听的话却被常达翻来覆去的啰嗦半天。说来说去,她不过是父皇丢出去的一件工具,借自己亲生女儿的美貌,勾引胡人听话的工具。没有亲情只有利用,现在还把这些天伦大道扣在她头上逼迫她,不觉得可笑吗?
看着常达渐行渐远的身影,乐宁一阵恍惚,这是个大杞的好官,舍身救国浑身是胆,却最后被她骂走了,想想还真是有些对他不住……或许,自己真的是跟大杞八字不合,会生生相克吧……看看,这刚距离拉近一些,她就又开始祸害人了……
拉着缰绳默默往回走,却渐渐被一阵古朴的埙声吸引。乐宁抬头四顾,却见到不远处正坐在一块高石上默默吹埙的乌力罕。夕阳西斜,晚风和煦,一起照抚在他身上,配着幽幽低埙,倒是给人一种格外的宁静……
乐宁觉得自己适才浮躁的上下起伏的心境有了一丝丝安稳,她跳下马,静静地走了过去,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学着他的样子,跨上巨石直接幕天席地而坐,天地仿佛都安静下来了,远方杞人的身影远的几乎看不到,身后旌旗在风中鼓动,好似一幅悲凉的挽歌,唱着她最后的落寞。
一曲渐消,余韵犹在耳边盘旋,乐宁深醉其中,几乎不愿醒来。乌力罕低低一笑,道:“阏氏殿下~您若是再与那常太守谈的时间长些,我回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乐宁缓缓睁开眼,斜斜看他一眼,道:“王弟今日力排众议,鼎力护送我出来,难道这就好交代了?”
乌力罕倜傥一笑,“说的也是,债多了不愁!左右自己随性就好,哪能让天下人都满意了……”
乐宁淡淡道:“我乐宁一向恩怨分明,今日你有意示好,我们过去并无渊源,说吧,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她看着乌力罕诧异的眼神,继续道:“莫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图,那些话,还是留着回去哄小孩子吧!”
“阏氏……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啊……”乌力罕笑的一脸求饶。
“哈……明人不说暗话,本宫向来有话直说!想听那些温柔情蜜的话,去找你们的姬妾,在本宫面前,有什么想头还是都铺陈说清的好,咱们明码交账,不该不欠,心里也舒坦些!”
乌力罕苦涩的一笑,半晌无语,就在乐宁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乌力罕低着头轻轻的道,“王弟此番并无他意,只是因为,阏氏今日在王帐时的艰涩,突然让我想起我的额吉……”
乌力罕的……额吉?就是那位被老汗王撸来的杞国官家小姐?
“我的额吉最艰难的岁月时,我年弱帮不上她,也看不懂她眼睛里的哀愁。如今懂了,她却已经去了腾格里……所以,今日看见阏氏那般的难过,那样思念旧国却不得已,便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有个人能站出来,像我一样帮扶一把,我的额吉会不会就可以熬过来,不要那么早就丢下我……”
“哦……本宫,哪一点相像她也经常怀念她的家乡?不过,最好没有本宫这么烂的脾气……”乐宁微微侧目,她不知道自己怎地就生出了这么多的好奇心。
“我额吉,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子,她没有阏氏这样绝伦的容貌,也没有您的勇气胆量。她总是在哭,又总是在笑。我获得奖励时,她对我柔柔的笑;父汗来看她时,她会哭着笑。我喊她额吉时,她会苦涩的笑;我唤她娘亲时,她会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我总是不懂,她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父汗也不懂,但还是很喜欢她,也很宠我……”乌力罕的神情很温柔,最后语音渐渐低沉:“我原先以为,我慢慢开导,终究会解开娘亲的心结。直到最后,父汗忽得暴病,还未来得及部署安排好一切,便去了……我娘亲也……我没能留住她的命,也始终没有解开当年的遗憾……”
乐宁的神情跟着他淡淡的描述而抻的悠远纤长,仿佛能直面当年的惨淡境况,她恍惚看到了那个跟她一样境遇的女子,梳着杞人的发髻,在一片胡人中慌乱而不安的神情。“解不开的……”她喃喃道:“你没必要为此而内疚,无论你做了什么,她又能多活多久,这个心结都是解不开的……”
“是啊……在她心里,她不是杞人,也不是胡人,她的丈夫想把儿子训成一个胡人,她惊慌失措却拒绝不得;她费尽心思求得大汗同意回乡探亲,却被家人以‘丧伦败德’、‘有辱门风’的理由拒之门外……书香鼎传的世家,为了颜面,将她正统嫡出的小姐身份从族谱里划掉,她没有家没有国,只能靠自己……她的心结又如何化解得开……”
“本宫原先以为,只有我的至亲才是世间最无情之人,如今看来这天下的君王,不独一家!你的双亲,一个教你学杞人,一个让你做胡人,好好的一个王子,弄得这般尴尬……你可恨他们?”
乌力罕落寞一笑,“昔人作古,旧人已逝,还有什么可恨的?若真要恨,也当恨自己不够强大,解不开娘亲心上的锁,也没完成父汗的期望……”
乐宁不知该如何做声,她不敢想,若有一日得到了父皇殡天、母妃陨殁的消息,她心中的恨会不会消,她心里的难过、纠葛会不会要了她的命……她只知道,乌力罕比她坚强,起码现在还能这样柔柔的笑,还有心思去安抚一个有着他娘亲相似经历的可怜人……
“听说你的母妃,给你取了一个杞人的名字?是什么?”乐宁忽然很好奇,问了一个她不该问的话。
乌力罕没有表现出为难,也丝毫没有被冒犯隐私的尴尬。他仍是那副和煦淡然的微笑,仰头遥望着远方天际线外,似乎跨越着中间几千里的距离,一直望到了南边杞国城郡的高墙,他低声吟道:
“秋风昨夜落芙蕖,一片离心到外区。
南海浪高书堕水,北州城破客降胡。
玉窗挑凤佳人老,绮陌啼莺碧树枯。
岭上青岚陇头月,时通魂梦出来无。”
乌力罕回过头来看着她,笑的一脸温柔:“这是娘亲常吟的诗句。母家姓沐,给我名讳上青下岚。阏氏若是愿意,可私下唤我一声沐青岚,如今天下间,没有人会再这般唤我……”
乐听着他和煦淡泊的声音轻轻念着诗句,这幅书生儒巾满腹经纶的样子,他眼里的文雅柔和,像极了三皇兄!乐宁过去最喜欢听着三皇兄给她念诗讲故,朗朗的少年声蕴含着宠溺般的温柔,仿佛直接侵入了骨髓里,浑身通泰的享受,她最爱这身儒雅清尘的风骨!
宁无意识的道:“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乐宁公主,但无人知晓,我的闺名,是汝瑶……”她转过头,双眼直看进他清凉的眸子里,看到了他溢满的惊喜,乐宁柔柔一笑:“沐青岚,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