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不仅有拨月,还有四个小丫鬟和满满当当的箱笼。两人叙完旧,拨月才有空仔细看宋静节周身,若不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这棉袄木簪活脱脱就是个村妇了。拨月心疼的抿了唇,拉着宋静节就要给她换衣梳妆。开了箱笼才想起来云衍,觑一觑宋静节的脸色:“这些东西全是王爷置下的,一听说要去找您,婢子什么也来不及想,上了船才知道东西早就准备好了。”
箱笼打开满船的珠光宝气,宋静节一眼就看到了那枚暖玉,好端端的放在红锦布上,散着温润的光泽,还有旁边的柳木海棠簪子,被把玩的油亮圆润。三四箱的衣裳,全是她从前穿过的款,尺寸放大了些而已。宋静节忍不住伸手去摸衣服上的织金和刺绣,那凹凹凸凸的触感像是拂在她的心上。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记得簪子上的海棠花有三朵,他甚至记得她穿过的湖绿妆花褙子上织的什么纹。
拨月看她眉间带着轻愁,并不像是和云衍冰释前嫌和好如初的样子,多的话不敢再说了,只拉着她挑衣裳首饰。穿好衣裳,宋静节觉得颈上一重,怔怔看着暖玉半天吐出一口气,摸上去触手生温,到底没让摘下来。
纪长书再见宋静节时,她已经梳着高高的飞天髻,头上是红宝石五尾凤簪,襟前挂着杂宝流苏璎珞,举手间露出腕上的翡翠玉镯若隐若现,裙边是青金闪绿宫绦。是她,又不像她,纪长书心里茫茫然,却忍不住想点头,她粗服乱头都掩饰不住的花容月貌,气度高华,果然要这样的打扮才相配。这样他才明明白白的知道,与她是云泥之别,若说从前还有一丝隐秘的期盼,现在就只剩下清醒的自惭,爱慕都像是亵渎,他原本连想都不配想的。
纪长书突然沉默起来,对着宋静节总是错开眼神,隔着三五步就要避开,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闲话的兄长。宋静节低头轻叹,既然生出那样的心思,注定无法再做兄妹,本也不是一路人,他能这样,倒是生了许多麻烦。叹过了又忍不住有些怅然,她与纪长书不是一路人,与谁又能携手相伴,她通身上下都在像她提起一个人,只她不太敢想。年纪越长,经历过的越多,就越是懒得去刻意追寻,既然如今尚算过得下去,便暂且这么过着吧。
纪长书和宋静节疏远了,外祖家的奴仆私下都骂他傻,到了现在,他们再没眼色也看得出来,宋静节大约不是他们要找的表姑娘了,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主家让他们来寻,原也不是真的为了表姑娘,主家嫡的庶的加起来有五子六女,自家的孙子孙女都要捡伶俐可人的疼爱,何况一个生来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外孙女。若不是有这么个绕了两道弯的举人表少爷,老太太早把表姑娘忘了。能把表少爷接回去他们就不负使命了,可眼前这个表姑娘看着比表少爷还有来头,不管真的假的,接回去见过了老太爷老太太,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表少爷也真是,以前除了长得好看点身无长物的时候,他一门心思的盯着,现在贵气的让人不敢直视了,表少爷不说上赶着去,倒还疏远起来,真真是读书读傻了。
怕纪长书和宋静节生分之后,宋静节不肯走了,纪长书那条船被一个劲的催,恨不能立时就到陵都。宋静节有拨月贴身伺候,还有四个小丫头在一边端茶倒水,别说绣花了,她就是多看会书,拨月都要劝。拨月一劝,小丫头们便诚惶诚恐的跪一地。宋静节无法,只好日日睡一睡,看看江河景色。问了拨月才知道,这几个丫鬟都是王府里出来的,自从拨月被云衍救了,先还到处去找宋静节,等周边地方掘地三尺了,再找也不是拨月能去的,云衍便在边城置了座宅子,离大营近的很,转给拨月住,宅子里的奴仆都是从京城王府里出来的,把拨月正经当妹妹看待。
云衍做事就是这样,不喜欢的他只管敷衍着,让别人抓不着错,却也不用一丁点心。若是放在他心上的,他恨不得把所有事给你安排的妥妥帖帖,你没想到的他先想到了,你想到的,他必定想的更周全,和他在一起是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的。
拨月说起这个还有些愧意,几天下来,宋静节对云衍也不是一味的避而不谈,拨月就慢慢说给她听。那会找了半年还不见宋静节的踪影,云衍就不再那么急切,问起来眉都不皱了。拨月以为时日一久,再深的感情也渐渐淡了,便对云衍生出怨怼之心。云衍是没月余就要去拨月住的地方去的,刚开始还和拨月说一箩筐的话,句句不离宋静节,后来去就只闷头喝酒,回回都要喝醉,拨月心里记恨他,不肯让人扶他进屋去睡,他就伏在石桌上睡到天明。
等拨月上了船,看到这些箱笼,拨月就都明白了。宋静节的东西她记得最清楚,桩桩件件的典故,念礼忆书不知,她却都是知道的。她心中有愧,一一说给宋静节听,宋静节临窗坐着,看江水依依,云衍常往拨月那里去,大概是因为只有和她才能没有顾忌的说起自己,可后来连她都有了怨气,想必那时候云衍是很孤单的吧。
这么时不时的听拨月说着云衍,心里百般滋味,船行到何处都不知道,一直到陵都码头上,才回过神,想起这一趟的目的。
陵都的码头人山人海,这里住着的非富即贵,日日都有轿子车子等着接人。他们到的这一日,已有官宦人家先靠岸了,大船两三只,货物卸完了,案上的奴婢们便排到码头两侧,想必是船中有女眷。宋静节和纪长书的船紧跟在后面散散浮着,要等这船走了,他们才能靠岸。
一到人多的地方,宋静节窗边的竹帘子早拉下来了,拨月把帷帽也备好了,等下船时戴上。船上飘飘荡荡十多日,入耳都是江波浪涛声,好不容易听见人声鼎沸,宋静节心情也好起来。
前头的船物多人多,等了好半天,听见一个少年飞扬的声音:“二姐姐,可算等到你了。”
女人家轻言慢语听不真切,少年笑起来:“北齐那边的愉王不是反了么,南北打的一塌糊涂,姐夫此去边城,必定能击溃齐军,建不世之功,姐姐有什么好担心的。”
宋静节悚然变色,云衍反了?北齐内乱?他才走了多久,不过一个月不见,北齐怎么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来不及多想,宋静节撩开帘子望过去,岸上一个少年正伸手要扶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女子只看得到背影,少年低着头,只看身边簇拥着十多个仆妇,就知道家世不差。宋静节想着云衍反了,心里乱的没了章法,只知道盯着人看,那少年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把女子接到岸上,抬头直直看过来。
宋静节瞪大眼睛,抠紧了帘子,她认得这张面孔,就算过了五六年,半大小子长成了粉面少年,她也还是记得,归德侯府庶出第五子,她的庶弟。
少年被宋静节的反应弄的有些发愣,多看两眼又觉得眼熟,身边的女子奇怪的跟着转身看过来,宋静节和她对视,女子低声惊呼用帕子捂住了嘴。
宋静节手一松,帘子啪的落下来。是二妹妹,她离开归德府时二妹妹已经十一岁,该记得的都记住了,她亦认出了宋静节。
拨月清点个箱笼的时间,回来宋静节就怔怔站在床边,脸色发白,拨月一皱眉,扶住她的手肘:“姑娘,怎么了?”
宋静节回神,缓缓摇头:“无事。”
大庭广众的不会闹起来,甚至都没有派人来问,前头的船慢慢撤走了,宋静节带着帷帽上岸。外祖家也拍了车轿来接,只是没料到宋静节的船这么大,行礼这么多,还以为真是表姑娘,这样的气派,来接的管事又是喜又是忧。不曾想姑爷家里竟有这么富,被族人挤兑出来还能插金戴玉,看到纪长书身上简简单单一件长衫也觉得正常,毕竟是寄人篱下的表少爷么,要不是考中了举,又无父母亲族,老太爷还看不上呢。
跟着纪长书一路来的几个奴仆知道管事想岔了,这会也不能解释,管事怕宋静节觉得受了怠慢,搓着手直赔不是,让宋静节先上轿子,他们在雇车来拖行礼。
宋静节来就是给纪长书造势的,多的话不说,点了头上轿子。管事看着拨月的样子,拿不准怎么对待,拨月依旧冷冷的,也不带帷帽,就这么跟轿,她长得太过惊艳,一路上引人侧目。管事更是心里打鼓,一个跟轿子的婢女都比家里小姐不差,这表姑娘究竟怎么个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