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家姓张,祖籍并不是陵都,原是老太爷的父亲一年雪灾把家里的田地卖了,拿着卖地的钱收了乡亲们手上的棉花,一路运到陵都郊外去卖,好几年不遇的大冷天,陵都城里炭火棉花价格飞涨,就这么赚了一小笔,人又伶俐肯吃苦,小钱生大钱,一点点把生意做大了,棉花起的家,后来就贩起布料,到了会钻营的老太爷手上,在寸土寸金的陵都还开了两家布匹铺子。只是底子薄又没个靠山,一年到头各处都要送孝敬,赚的钱一半白送给了别人。
老太爷打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老了挣的家产尽够了,就开始羡慕别人家正大光明穿绸缎戴金冠的。家里做的是绫罗绸缎的生意,好料子堆上屋顶,可律法写的清清楚楚,商贾只能穿粗布麻衣。摸着溜光水滑的缎子,下了决心,子孙后辈必要有个出身,到时候全家跟着做官宦人家,若有成器的,能封侯拜相,那每年各府的孝敬就不必送了,自家做自家的靠山,能省下多大一笔银子。
老爷子跟着父亲白手起家,能把生意做到陵都来,不缺精明也不缺魄力,既然下了决心,索性明说了,待他百年后,家里的产业,不分什么嫡庶长幼,哪房功名高就由哪房继承。从此张家家风一变,再不闻算盘声,只听读书声,连三十岁的五老爷也和大房的哥儿一道做起了文章。
二十年前舅母出嫁时,家里还连一个秀才都没有,所以巴着舅父这个举人。现在孙子辈里很有几个童生,大房的哥儿年纪大,去年也考过了乡试。纪长书若只是有个举人的功名,张老太爷并不会这么上心,但他自小和舅父舅母过,亲族早就断了联系,如今是个孤家寡人,年纪又还轻,现在留在家里,和正经张家人不差,再帮他把婚事张罗了,那就等于白捡了一个举人,白捡的谁不要。至于那个外孙女,家里银子不缺,养几年陪一副嫁妆就是了。
所以得知他们的船今日到,不仅老太太在家里,老太爷也留在家中等纪长书。听到先一步来报信的下人,把宋静节形容一番,都有些惊讶。他们十多年不见那个允州的女儿女婿了,只知道去做了教谕,教谕正经连官也算不上,不过是靠着家里的祖产过日子,虽不至于清贫,但有多富裕也不可能。张家有钱,瞧不上女婿那点子家业,从来都不放在心里的,这会听见说表小姐规矩极大,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还拖了一大船的行礼,老太爷本是在外院书房只等着见纪长书的,听了这些,想了想就去了老太太的就善堂,门口碰到老太太才派人去叫的几个儿媳妇孙子媳妇,一群人给他行礼请安,他点点头,妻贤一半福,他的这个老伴做事,还真没得挑。
本来只有家里几个小孙女在老太太房里承欢膝下,顺便迎接表姑娘,这就算全了礼数,这会把家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叫来,就是很隆重的意思了。家里的下人也都不傻,各个对一眼,伶俐的便跑去门口候着,等表姑娘来了好去报信。
宋静节的轿子一到二门,小丫鬟们稳重的便往就善堂跑,嘴里叫着:“表姑娘到了。”那些年纪小只管瞧热闹的,就你推我攘在游廊里伸张脖子望。看到轿子旁边的拨月,就很是吃惊,等宋静节出来,一个个眼都直了。
掀帘子来扶宋静节的是大太太的陪房,因家里还是老太太当家,大太太的陪房并不算一等一的得脸。但让她来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小姐,面上不说,心里是很不乐意的,看向宋静节时,就很有些审视的意味,宋静节满心还想着云衍反了的事,心里发紧,可脑中乱糟糟一片,她能怎么做呢。还有二妹妹显然已经认出了她,这些都让她心思混乱,哪还能注意一个仆人的神色。身边的拨月已是十分不快,抢先一步握住宋静节的手,扶着她跨过轿栏。
纪长书本该在外院的,但老太爷都去就善堂了,纪长书的轿子就一并停在二门上。老太太说远方表哥,姑娘们理当见个礼,大家就不去忌讳了。这会两人一道进了垂花拱门,被人引去就善堂。
门口小丫头们垫着脚望,老太太的陪房李嬷嬷也等着,远远看见宋静节过来,失了好一会神,倒不是因为长相,她们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不似年轻时候,惊叹于女子的美貌,再美也是要和她们一样年老色衰的。她看的是衣裳首饰,世人先敬罗衫再敬人,商贾之家尤其如此。
看见大太太的陪房搓着手连表姑娘的边都没挨着,李嬷嬷暗骂无能,自己堆着笑从阶上跑下来:“表姑娘可算到了,老太太把眼儿都望穿咯。”
宋静节心里有事,抬头看向李嬷嬷,也是蹙着眉,脸色凝重。李嬷嬷一愣,便觉得是宋静节矜贵傲气,不仅没有心生不满,反而更加恭敬起来。李嬷嬷将人带进门去,花厅里满满全是人,亏得张府在靠京郊的地方,府里地方大,不然也住不下五房儿子。
纪长书是知道宋静节的打算的,从到陵都地界他就在担心,该怎么对张家开口说出事实。总不能拉这个奴婢说,现在见着了老太爷老太太又不知是该先行礼还是该先开口,若要行礼,宋静节难道还跟着磕头么。
宋静节没想他那么多,有拨月在身边跟着,她是不可能去给别人磕头的。不管怎么样,她最后封的是公主,能让公主下跪磕头的人,世上也没几个。
他们一进来,屋里就猛然一静,大半是女眷,那些年轻的少奶奶和姑娘们,本是不由自主看向纪长书的,眼光落在宋静节身上就都挪不开了。还是老人家沉稳,老太太听过下人的禀报,这会倒不算太吃惊,慢慢站起来,正酝酿这眼里的泪呢,屏风后头有人急急报:“老太爷,前将军府派人持名帖来访。”
老太爷豁然站起来:“前将军府?”老太太眼中薄泪瞬间抿了,跟着眼露精光,皱起眉头,好生想了想:“咱们家和前将军府并没什么交往啊。”这样的人家哪轮得着他们有交往,说的不过是从没搭上过线罢了。
老太爷也神情凛然,既然没什么交情,找上来就是祸多过福,也来不及让屋子里的女眷回避了,忙问:“前将军府怎么会来咱们家里?打听了是什么事不曾?”
“前将军夫人是归德侯府的二小姐,将军去了北边打仗,夫人就回娘家省亲。人是将军夫人派来的,只问到了这个,帖子是要给老太太的,来的是一名仆妇。”
宋静节抿抿嘴,来了。她的二妹妹是姨娘所生,可从小就会讨好老夫人,在成天泡在松鹤堂里,就着老夫人不喜欢她的劲,老夫人惯爱捧一个压一个,二妹妹找准机会贴上去,被捧的多了,老夫人待她倒真有几分不同。那会母亲只生了自己一个嫡长女,老夫人厌恶她们,就不看什么嫡庶,说起来二妹妹这个由老夫人带大的庶女,比自己这个母亲早逝外家又撕破脸的元妻之女,旁人眼里还不一定谁更尊贵些。加上父亲靠着献财宝给皇帝,归德侯府渐渐恢复荣宠,二妹妹能嫁给掌实权的前将军,也不算太意外。
老太爷听完回报,皱着眉和老太太说起来:“原来是归德侯府的小姐,去年嫁的时候还是很风光的,我记得你那会和我念叨过两句,说是个继室,但前将军是正经边境带兵的,年纪也不算很大,要是再立战功,可是有机会封侯的。”
老太太忙点头:“正是她呢,不管是归德侯和是前将军,咱们都没的罪过,怎么突然来访?”
老太爷一甩袖子:“是福是祸,见了就知道,来的是个仆妇,想必也不会是大事,赶紧请进来见一见吧。”
勋贵高管家的仆妇,也是要老太太亲自见的,这会既然要见客,只能让纪长书和宋静节等一等,一屋子人不好避出去,老太太便去暖阁里见人。
宋静节垂首,不能承认,她有拨月和一船财物傍身,就算留在张家,也能过的自在。可若是承认了身份,谁知道归德侯府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就算再久不见府里的人,也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会盼着她好。若在东晋陵都出了事,就算是云衍恐怕也不方便救她,何况他现在处境危机。
屋里各有各的心思,老太爷也没走,就坐着沉思,一屋子人更是连咳嗽都要憋着。还好老太太回来的快,之见她满面是笑的带着个中年妇人进来,这妇人穿着一身墨绿色暗花绸面夹袄,头上是草虫金簪子,手腕上三四个金镯子晃荡响。别人家的仆妇比家里的太太们打扮还要富贵,张家人一边偷偷打量一边咋舌。
“想必夫人说的是我的外孙女儿,因她父母都过世了,我便接她来陵都,今日才到的。”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指着宋静节。
宋静节抬头,和那妇人对视一眼,各自都是一凛。宋静节也认识她,二妹妹的奶娘向氏,宋静节看一眼就低下头,心里急急转着。
向氏心里震惊的了不得,听夫人说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信,要不是夫人非让她走这一趟,她恐怕也要忘了,世上还有这么貌美的人。小时候就觉得长的不一般,现在看连她母亲也只比得上她七分。
向氏看着宋静节忘了说话,老太太很能体谅她被美色震惊,对着宋静节乐呵呵道:“这是前将军夫人的乳娘,夫人说在码头上远远见了你一眼,像是幼时的玩伴,特的递了帖子派人来认一认,你与夫人还有这等缘分?”
纪长书觉得再不说清楚,就更说不清楚了,迈出一步,张口正要说话,宋静节却抬头露出一个含羞的表情,认真看一看向氏,抿着笑摇头:“外祖母,您知道的,我自小在允州长大,并不认得什么将军夫人。”
纪长书差点咬到舌头,大惊,张嘴就喊她:“静……”
宋静节赶紧打断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个不容置疑的表情,嘴上还是甜甜的:“竟然有和我长的相似的人,表哥,我也觉得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