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关,连庵堂里都松泛多了,大师傅小尼姑脸上都渐渐多了笑容,不时还有几声谈笑。
天气晴了半月,又下起了雪,鹅毛大雪飘下来,若是风流才子看着遍山的绿树白雪,倒也能多几分才思。只是要早起干活的人,却觉得心肺里都挤进了冰渣。
宋静节拿着笤帚,扫两下就要停下来对着手哈两口暖气,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削葱根,如今却肿的像厨房里冷硬的死面馒头,红红紫紫的一片。
手指头早冻得没多少直觉了,只能更使劲的握着笤帚。指节上的冻疮裂开,露出里面猩红的血痂。
地扫完了就赶紧去洗衣服,若不抓紧时间,午饭便赶不上了。佛门讲究过午不食,这一顿若是错过了,便要饿到明日。
刚从井里打起来的水,竟比厨房水缸里的要暖和,冻僵的手指放进水里,刺骨的寒气倒驱走了一半。手指渐渐有了知觉,掌心里有些淡淡的刺痛。翻过手来看,指腹倒是慢慢长出了茧子,独掌心那一块,第一天扫地就磨破了皮。
天气这样冷,结痂倒快,只是每日泡在水里,这痂结的快,掉的更快。过了许多天,半点不见好,创口却是越来越大。搓一下衣服,就渗出几丝血。
单看这双手,是再也找不到从前芊芊玉手半分的影子了。
不单是手,脑袋上的青灰帽子,身上单薄的缁衣,脚下的草鞋,除了没剃发,活脱脱就是个小尼姑。
连最是细嫩的脸颊,也冻出了硬块,过不得几天怕就要结出黑色的痂。到时候便就是她再寻去侯门里,怕也没人能认出来。
衣服刚晾起来,前头就敲了钟。急急往厨房跑,端着饭碗排队。添菜的姑子见是她,勺子抖了两下才落到碗里,连白菜豆腐也只有别人的一半。
最初吃了一口实在咽不下去,直到饿了两天,活却一点也不能少做。再端起碗来,管他糙米还是烂叶,只要滑进喉管里的都是美味。
那些原以为刻进骨头里,就是烧成灰了也不能丢的规矩,也挨不过两顿饿。
穿上一身缁衣,拿起笤帚,就从柴房搬到了小尼姑睡的大通铺上。因独她一个是没剃发的,别个都斜眼看她,她被安排到了最外面。
靠门的地方透风,被子却又是最薄的。夜夜都捱着饿,在被里缩成一团,自己抱着自己,夜深了才能睡过去。
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也恨不得心一横,回府去罢。至多就是青灯古佛一生,好歹三餐不愁,衣食无忧,如今和做姑子又有什么区别,却要劳作不休。
心里反复想着这些,迷迷瞪瞪地时候,好像真的回府了,她跪在祖母松鹤堂的花开富贵毛毡上,身子压的低低的,头抵在羊毛上却觉得比金砖上硬。
祖母、父亲、姨娘、甚至庶妹庶弟们,都高高在上地坐着,俯视着她。祖母眼里是不再掩饰的厌恶,仪态万端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利。
“竟然还有脸回来,这么不明不白地在外好几天,若是懂廉耻的姑娘早该自行了结,免得带累家门。既穿着僧衣,就该把头发也剃了,这才算得上清净女儿,府里倒还供得出一个清修的院子。”
“教了你多少礼义廉耻,如今却连脸面都不要了。果然是流了一半下贱腌臜的血。我就说,娼妓的后代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靠着一张脸来狐媚男人。你娘倒真当自己是个王府郡主,却生出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可见她也是个下贱胚子。”
一字一句仿佛淬了毒的刀,一层一层剐着身上的肉。她明明匍匐在下,却又能看到一切。祖母嘴角刻薄的嫌恶,父亲凶狠的眼神,姨娘们都鄙夷得挪了挪裙角,仿佛她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生怕沾上她一星半点的气息。
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脊背坤得直直的,咬着牙闭了闭眼,再睁开却在母亲的床前。
母亲坐在床上,一手拿着给她做的猫戏绣球的坠角小荷包,一手摸着她鬓角的软发。
母亲头上白玉双凤钗的南珠流苏在耳边轻轻晃动着,闪着珍珠独有的润泽。衬得母亲脸上也有了温润的气色,笑起来十足的婉约秀丽。
“娘的馥郁啊,以后一定能十全十美的。”
她只觉得珍珠的光闪了下眼,一个恍惚就从梦中惊醒了。
短短二十天,宋静节觉得自己似乎过了两辈子。之前侯府里的锦衣玉食仿佛是场久远的美梦,隔着大火氤氲出的红光,看不真切。从前刻意掩盖着的丑恶,都在梦里赤、裸裸的撕裂出来。
还有母亲依旧美丽的脸庞,笑的那样好看。若她回去跪在那些人面前摇尾乞怜,听着他们比砒、霜还毒的话,她只怕母亲在梦里都要对她掉眼泪。
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间,又想到那个挺拔瘦削的身影。宋静节攥紧了双手,手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里,才能遏制自己的悔恨。
本是自己救了他的命,却反被他害得流落庵堂,残喘度日。他当时还不如敲晕了她,让她和孙妈妈他们一道葬身火海,至少一直到死,她都是清清白白的侯门贵女。
想到那自小贴着肌肤带着的金锁,宋静节牙根都咬的泛疼。她恨自己蠢,就算真的无路可走,好歹还留着母亲给自己的金锁,便是死了也该戴着。
埋在薄被里,一遍一遍的在心里想着念着,被子里渐渐暖起来,脚上新发的冻疮在这一点点的热气中,又麻又痒,早就被挠出血来,结了痂才知道再痒也得忍,只能把手攥得紧紧的。
不知什么时候才又睡着,恍惚间还是在那天晚上,自己捏着金锁递过去,等人接了金锁,再等人接自己。
恍然听得一声鸡鸣,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大通铺上全都急急忙忙的收拾,迟了早上的粥又抢不到了,等蹲在大灶的火膛前,蹭着炭火的余温,捧着粥喝上了,才想到后来好像又做了梦,只是梦见了什么,实是记不起了。
灶膛里明火虽灭了,红彤彤的炭火还透着热气。宋静节凭着身量小,早早挤过来,占着这个好地方。粥喝了一半,突然有只脚伸过来踢了踢她的小腿,宋静节差点被粥呛着,衣袖忙掩住嘴,咳嗽了几声,才抬头看。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尼姑,斜眼俯看着她,见她抬头,才撇着嘴角道:“让开点。”
宋静节知道她,是负责给粗使尼姑指派活计的智圆师太的弟子无尘,一向爱在背人处欺负才进来的小尼姑。
宋静节抿住唇角低下头,捧紧粥碗,向旁边挪了挪。还没站稳,又一脚踢过来,宋静节手一晃,粥撒出来泼在衣襟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流,也溅了些在无尘的腰上。
怔忡间听见无尘道:“不知道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赖在我们庵里不肯走,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趁早离我远点,免得把腌臜气沾在我身上。”
宋静节原还不做声,听见这样不干不净的话,没忍住猛抬头狠狠盯着无尘。本就是呼奴使婢的人,从前打理家事的气势,不自主就带了出来。
凌厉的目光,让无尘倒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竟然被这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吓住了,无尘不由恼羞成怒,立马喊道:“你看这么看?!”
这下动静就大了,刚刚进厨房的智圆听到自己弟子的声音,先皱了眉头,咳嗽一声,等屋子里安静了才沉着声问道:“怎么了?”
一看师傅来了,无尘立马收起一脸的狠厉,两三步跑出来,拉着师傅的衣袖,嘟着嘴软了声气:“师傅,我看她一个人占着那么大的地方,谁不知道灶膛口暖和,就说了她几句,叫她让点位置给其他师姐师妹们取取暖,她不服气,倒冲我摔碗,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无尘指着腰上溅到的米汤,到真像受了委屈的样子。
她们两闹起来的时候,别人怕不小心挨碰着把粥撒了,都退开一步,此时看过去,那么大的地方,可不就只有宋静节孤零零的一个人。
本来宋静节就受排挤,这会更不会有人为了帮她而得罪无尘,大家都不说话,就像默认一样。
宋静节没少听通铺的小尼姑们抱怨智圆师太偏袒无尘,看她唱作俱佳也不屑和她分辨,只抿着嘴角不做声。
智圆虽知道自己弟子有些霸道,事实未必真是她说的这样,可她看着宋静节连灰衣青帽都掩不住的精致眉眼,莫名胸中就有些嫌恶。
撇过一眼,先就拧了眉,端着架子道:“同在庵里,大家都是佛门姊妹,要友好互助。就算不是庵里的人,也需记得佛门净地和气清净要紧。”
说完这句便不再理这事,接着说起正事:“大家都快点,今日分出一半人手去收拾后面的汤池子。还有主持师太的院子一向由无垢打扫,今日无垢身体不适,还要分一个人去顶她的活。”
话音一落,大家赶紧咽起粥来,却见无尘指着宋静节:“师傅,不如就让她做完了自己的事,再去顶无垢师姐的活,也好叫她知道什么叫同门姐妹,守望相助。”
智圆半阖了眼,点点头“嗯”了一声,无尘就好像打了胜仗一样扬起下巴斜睨着宋静节。
宋静节习惯了这种不大不小的刁难,早没有最初想分辨的心,只用力捏住碗沿,吸口气,把碗里剩下的那点粥一口喝尽。
天刚擦黑,宋静节就擦完了地,倒比往日早点。路上已有做完活计,回房的女尼,难得的能听见几声轻松的笑语。
宋静节揉揉僵硬的肩,抱紧了扫帚,急匆匆的往主持院里去。主持院子不算太大,冬日落叶又少,不过两刻钟,就清扫的差不多了。
就着厢房里的灯,靠着墙根往回走,路过主持的卧房时,里面突然传来主持的惊呼:“什么?归德侯府的大小……”后半句刻意压低了嗓音,就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