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静节一下子就迈不动脚了,,咬着唇犹豫片刻,见四周无人,才猫着腰把耳朵靠在纸糊的窗下。
“我原也不信,便让月前接待过归德侯府的知客慈音师妹悄悄去认了认,慈音说那大小姐容貌极其秀丽,断不会认错。”
宋静节心中惊惶不定,原本以为自已混在最低等的粗使小尼姑里,不会引起上面师太的注意。更何况从前她自持身份,有事都是由孙妈妈交涉,少与人打交道。自以为安全,原来早被人认出来了。
“这……这好好的侯府千金,怎生流落在我们庵里做粗活……”主持师太宋静节从前倒是见过,一开口她就认出来了。
“我问过了,道是最初有一年轻男子带了她来,只说是去陵都投亲的兄妹。可没过一旬,那男子却不见了踪迹,只丢下这大小姐一人在此,大小姐也从不向人言明身份,所以才……”
主持迟疑着道“据我所知,归德侯府大小姐是府里长女,并无兄长啊。”
“是以我私下猜测,莫不是大小姐被哪里的浪子勾引了,才流落在外的……虽说侯门规矩森严,可这乡下田庄却散漫异常。”
宋静节脸色大变,胸膛起伏两下,在唇上咬出一排牙印。
主持却并不觉得诧异,豆蔻年少的小姐在侯门里被管得紧,出了门被花花浪子卿卿爱爱说几句,动了春心也不是难事。于是略过这个问道:“说起田庄,不是说归德侯府的田庄进了贼,纵火烧庄,无一生还,大小姐也不幸葬身于此,侯府里怕是已出殡了吧。”
“可大小姐确实活生生的在这里,恐怕进贼是假,遮掩家丑是真。侯府里知道大小姐与人私奔,怕传出来带累了名声,杀了庄里的人灭口,再贼喊捉贼,说大小姐已死。”
宋静节迷迷怔怔听着,心中仿若吞了枚黄连。
“阿弥陀佛,这可是作了大业啊。既如此,这大小姐如今被人抛弃,侯府也不会再认她,可留在庵里也始终是个祸害。再者庵中清苦,大小姐怎能受这样的累,要赶紧让大小姐离开才是啊。”
宋静节心头一紧,也顾不得他们乱七八糟的猜测。若是被赶出庵堂,她能往哪里去。
“原本确是如此,可前几日智容师姐游历归来,却说起陵都里的一桩新闻。说着侯府大小姐的丧事一报出去,忠顺王府就去吵闹不休,直说忠顺王府嫁给归德侯的郡主一年前逝世,如今离脱妻孝还有两月,归德侯就又定了亲,定的是衡国公家的二房的庶女,婚期也定了,就定在妻孝了结的第七天。”
主持对富贵人家如数家珍:“衡国公?他家不是才出了一位德妃吗?正是陵都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家了。只是归德侯的吃相未免太难看了,难怪忠顺王府找上门去。”
“怪只怪忠顺王府如今失了圣心,归德侯才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时候大小姐到了乡下田庄,又恰巧遇到了贼人,竟一个活口都没有!忠顺王府便咬定了是归德侯,逼死发妻,虐杀亲女,贪下郡主的陪嫁。一径将归德侯告到了顺天府,拿着嫁妆单子要归德侯赔呢。”
宋静节怔怔出神,王府侯府也有过好如一家的时候,那会子外祖父身体还健朗,母亲性子虽软弱,可父亲却多敬着她,满府里,无论姨娘和奴仆也都没有一人敢对她们不恭顺。就连太夫人,虽然不亲热,却也从不驳母亲的面子。
可自从外祖父生病卧床,王府由王妃一手把持,她们的生活瞬间翻天覆地。太夫人处处刁难,姨娘步步紧逼,连父亲再也不来正院。
等母亲急病了,父亲丢下一句,在房里好生养病。从这一句话开始,母亲算是被禁足了。太夫人开始毫无顾忌的打压,后院姨娘们也敢在她面前现眼,庶弟庶妹们对她不是同情就是挑衅,连奴仆也开始跟红顶白,母亲想要喝碗银耳莲子汤,厨房里也敢明着要钱。
就是那时候,她开始盘算起母亲的嫁妆。账本一摊开,触目惊心,她追问,不过这几年,怎么少了这么多。母亲却只望着外院书房方向垂泪,她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宋静节微微阖眼,母亲去世时,没有一个娘家人出现,丧礼匆忙简陋。如今连她也没了,王府才想起来有这么个女儿、外孙女,上门去讨公道,呵。
主持娓娓道:“唉,归德侯夫人出阁时的盛况,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时隔十几年了,嫁妆哪有那么容易分清楚。再说归德侯府从前只是个落没了的旧勋贵,要不是攀上先忠顺王爷,谁还记着这么号人物。如今不过十二三年,归德侯府年年往东洋出船,满载珠宝而归,还献了几座马场给圣上。要说没有拿归德侯夫人的嫁妆贴补,贫尼是不信的。”
“正是。归德侯先说嫁妆里的多个庄子铺子经营不善早便卖了,后又说帐目不清,下人们弄鬼,要等账目查清了再对嫁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陵都里人人都知。”
好一个人人都知,宋静节胸膛起伏,父亲如今越发连面子也不顾了,只是连累母亲做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竟有这样的事?唉,若大小姐没出事,这份陪嫁不管多少,都是大小姐的嫁妆,怎么也到不了忠顺王府的手里,恐怕求他们都不愿管。”主持都忍不住唏嘘两句。
“您说,若是如今我等将大小姐送回归德侯府,只说事发当晚,大小姐被我等救下,这些日子一直在庵中养病。一来全了大小姐和侯府的名声,二来,既然大小姐在世,,归德侯府与忠顺王府如今的这场官司岂不尽可了结了?这样既能让大小姐迷途知返,我等又与归德侯结下善缘,岂不是一举数得?”
主持眼睛一亮,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止不住的笑,连声道:”好,好,好。“又双手合十,念一句佛:唉,大小姐在庵中隐世,亲操俗务,我实在于心不安。既如此,事不宜迟,明日你就派人办吧。”
宋静节紧紧抱着和她一般高的扫帚,就着昏暗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时有风吹过,黑压压的树影的地上晃动,宛如鬼魅。
脚步越来越慢,等隐约看到那几排低矮的寝室,脚却像浇了铁水一样,再也抬起来了。
她本来想着,可以装作没听到,等明日被送回府了,依旧是清白高贵的侯府大小姐。拥奴使婢,噎金咽玉,日子还是那么悠闲华贵。她与这一切只隔着脚下这短短百步的距离,可是,她走不过去。
所有回护她的人都已葬身火海,那里所剩的只有恶意,最后一层遮掩的窗户纸也被撕破了。
自己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副嫁妆,从前就是相看两相厌,她那子虚乌有的丧事已算是撕破了脸,即使回去了,难道还能假装没发生过?
出嫁从夫,在家从父。她根本不可能从父亲手里将嫁妆抢过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快活,一点点挪用了嫁妆,等账目做平了,再轻轻松松的收拾自己?
倒不如让王府去攀扯侯府,两家撕掳,让世人们都看清楚这两府人都是什么样的小人嘴脸。
宋静节雪白着脸,两眼在漆黑的夜里渐渐亮起来。半晌脸上的惶惑才变成了坚定。
突然又有了力气,丢下扫帚就跑起来。她打扫温泉的时候,发现左边的围墙比别处都矮。
矮墙比宋静节高出两尺,举起手也摸不到沿。墙边倒长着两颗老树,枝繁叶茂,最下面的枝桠倒是与墙沿离得不远。
宋静节一咬牙,拉起长袍,将下摆团起来塞进裤腰,拉开架势就往树上爬。
她虽没爬过树,可不少见五弟弟在花园里捣乱。那时候她皱着眉在不远的凉亭里看着,也不去说。只等他爬上去了,却不敢下来,挂在树杈上直哭。奶娘丫鬟们闻声寻来,少爷、哥儿叫的呼天喊地。
这动静把父亲和姨娘们都引了过来。等妩姨娘抱着五弟弟抹着眼角在他身上拍了两下时,父亲反倒上前拦,摸着五弟弟的脑袋,只笑道:“祖宗们靠的是马上功夫得来的爵位,我看他身强体健、胆识过人,倒有几分先祖遗风嘛。”
一番话说的妩姨娘转悲为笑,眼里碎光还在轻漾,唇角就勾出一段妩媚的笑,眼波向父亲一横,反埋怨道:“老爷也别太惯着他了。”
那厢笑语盈盈,童言稚声。这厢八角亭里,她连热茶喝进去都不觉得暖。
想着五弟弟爬树的样子,宋静节几次从树上掉下来,才算找到了点关窍。等爬上了树杈,再俯下身趴在枝上,一点一点往院墙挪。
宋静节一心一意爬树,丝毫没注意到墙外偶尔的窸窣声。等手摸到矮墙,正要在墙沿上坐下时,垂在墙外的树梢,被人猛的往下一扯,宋静节惊慌地抓了满手树叶,晃荡两下,终究直直的从墙上滚出来。
心都漏跳了一拍,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宋静节只觉得一个天翻地覆,闭着眼坠落下来,半晌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
忍着头晕一睁眼,就对上了两颗如寒星一样的眸子,陌生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