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乡下格外地安静,农事唯在这个季节能稍稍放松。鹅毛大雪已经下了好几日了,远远望去一片银装素裹。这样的天气,人们窝在炕头上轻易是不肯出房门的。
但今儿一大早,先归德侯夫人的田庄里倒一反常态的人声鼎沸,忙碌不堪。临近中午,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子们就陆陆续续在大门前候着了。
大管事崔贵花白的发须已经和白雪混为一色,他儿子崔余心中焦急地了不得,生怕老爹撑不住。听到有眼尖的管事低声喊:“来了,来了!”崔余大松一口气。
车辙一路蜿蜒而来,不等马车停稳,崔余扶着老爹颤颤巍巍的跪下去。一群人跪地稽首:“小的们给大姑娘问安。”
万籁俱寂里突然喊出这一声,亏得是训练有素的好马,没被吓得失了蹄,不过打两声响鼻就安静下来。
马车里先下来个三十多岁打扮庄重的妇人,妇人撩开车帘,轻声道:“姑娘,到了。”
一只纤细修长的小手轻柔地搭在妇人手上,雪青色洋绉裙摆随之探出车外,天水碧对襟羽缎斗篷、被白狐风毛掩地严严实实的肩膀,一点点出现在人们视线里。
直到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露出来,崔贵瞬间竟失了神,惊得手都抖了起来。
早听说大姑娘长的像极了夫人,甚至比夫人更貌美,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呐,这哪里是像夫人,分明和姑娘亲外祖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起当年因颜色好而被忠顺亲王养做外室,百般宠爱的京城第一名伎,崔贵恍惚间都没听见姑娘叫起。
崔余因心系父亲的身体,反而比崔贵清醒,听着大姑娘稚嫩的嗓音娇娇柔柔:“辛苦崔大爷了,您快快请起。”
话音一落,大姑娘身旁的妇人忙上前两步作势要扶。
这不过是给大管事的脸面罢了,哪里敢真让大姑娘身边的妈妈扶呢,偏偏崔贵愣着神,崔余只好硬着头皮撑起老爹的胳膊。
到底是经年的老人了,崔贵很快反应过来,抖抖索索地顺势站起来:“不敢不敢,大姑娘折煞老奴了。”
宋静节浅浅一笑,轻声曼语:“都起来吧。”
崔贵看着笑起来眉眼仿若笼着一层薄雾的大姑娘,心下又是一叹,像,太像了!
宋静节身边的妇人稍稍躬身:“姑娘,这天寒地冻的,先进屋再叙吧?”
人群自然分开两边,一行人跟着进了庄子。
宋静节舟车劳顿,也不指望这一时半会的能做什么,不过略认一认人就都散了,只剩下贴身的大丫鬟们忙里忙外收拾着箱笼,跟在身边的仍是之前那妇人。
宋静节抿了口从府里带来的六安瓜片,听妇人道:“这庄子原是您的外祖父先忠顺亲王,给您的亲外祖母蒋老姨娘置办的,图的是这里远离京师,难得的安静自在,专用来给蒋老姨娘解闷的。如今您就是这儿的主子,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今儿先歇歇,过几日您出去散散心也好。”
宋静节抿一口茶,摇摇头:“这大冷的天,也不必出去,叫你们都跟着我受罪。能来这里,就已经是散心了。”
看着妇人担心的样子,又勾了勾唇角,脸庞便现出一对梨涡,淡化了眉间的郁气:“孙妈妈,您别担心,咱们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走的,等天气好起来,我就去四处看看,早听说庄子后头的南涂山上,有个静心庵,里面的温泉很是不错,到时候去试试,日子且还长着呢。”
孙妈妈忙笑着点头:“是呢是呢,那静心庵的温泉,夫人幼时也跟着王爷和蒋老姨娘来泡过的,到后来都赞不绝口呢。”
说到一半悄悄觑了觑宋静节的脸色,还是细细劝道:“不过,姑娘,咱们散心当散心,到底也不能常住啊。您下月就要过十二岁的生辰了,正该和手帕交们多聚一聚,在都城的夫人太太们面前多走动走动。”
宋静节听着并不回应,收了浅笑,拿着杯盖撇去茶上的浮沫。
孙妈妈知道她还是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思衬着又开口:“有些话,我本不该说,可如今我要是不说,再没有人能对姑娘说了。咱们东晋女子最迟及笄就要出嫁,若是夫人还在世,您的终身早该寻摸起来了。女子一生荣辱都系在这婚姻大事上,侯爷指望不上,要是新夫人进了门,万事都不好说。您现在很该各处走动走动,凭您的样貌处事……”
孙妈妈还未说完,就见宋静节捏着杯盖的手指一顿,停了会便“当”的一声合上茶碗。
“我如今身上还有孝,怎好出去交际?母亲去世还不足一年,别人忘了,难道妈妈也忘了不成?”
一句话虽不是疾言厉色,却也让孙妈妈心头一跳,赶忙从绣墩上站起来,躬了身请罪:“是老奴失言,老奴也是心急得没有办法啊。”
宋静节捏紧了手帕,往嘴角按一按,声音稳稳地道:“我知道妈妈是为我好,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府的。父亲可以妻孝未满就议亲,只等期满便拜堂。我却不能母孝未完就看着府里穿红着绿的办喜事。”
说到这里,宋静节鼻尖也忍不住涌起一阵酸楚,顿了顿才叹道:“说是散心,不过是我无能,只能躲在这庄子里,眼不见为净而已。”
孙妈妈见宋静节白瓷一般的眼角泛出一点点红,心里又是懊恼有是心疼,连忙劝道:“是我不该提这些,倒惹的姑娘伤心。赶了一早的路,姑娘累不累?内室已经收拾出来了,您先歇个午觉养养精神可好?”
宋静节正有此意,便由着大丫头钟礼扶进内室伺候躺下了。
等宋静节呼吸均匀了,钟礼才放下烟水绿的软纱罗帐子,轻手轻脚出了内室。门帘才一落就被悦书拉住了胳膊,钟礼险些没叫出声来。
悦书扯着钟礼的衣袖,没几步就走到了门边,满脸焦急地问道:“刚刚姑娘说的不会是真的吧?难道真要在这个地方常住吗?这怎么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