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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病

    日上三竿,正是晌午,暖阳逐渐炙热。

    雍州遍地长草,小树苗长满路边,独独不见大树。

    想来也是,大雪连下三月,如何还能寻得到有树乘凉?无有口中干涸,念及胧星,掀开背篓的盖子查看,心下松了一口气,胧星乖巧,每日里喂饱了就是静静地睡,并不闹腾。

    爬上小坡就远远地看见近处的山上有溪流淌下,顺流而上目光直达山顶,却不曾想那里有一个直直的黑点,只因阳光炽烈看不真切。

    无有揉揉眼睛仔细望去,才发现那像一个人影伫立不动,更似在看他,无有欣然前往。

    又过小半日,无有渐渐发觉不对。

    山不高,竟似有万丈。无有不曾停歇,倒也走了十数里路,怎的不见山顶?修为被废的他此时与一般老叟无异,一路走来气喘如牛,早已四肢无力。

    原来这就是修行者与凡夫俗子的区别,走了那么久,竟没翻过一座山,还如此累,已经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种疲倦,是年少时师傅盯着自己扛木桩吗?

    无有含笑,负手挺挺背篓,胧星还在里面。

    原来,当初师傅就是这样把年幼的无有背会寺里的,再有几年,自己就要功德圆满了,魂归西方之日,不知道师傅是否还在佛国净土等着他?

    无有蹲坐下来,回首望去,山脚仍在不远处,还有一泓清泉在那,流淌的泉水无时无刻不在诱惑他往回抬步,只要往回走自己就能离开这里。

    口干舌燥之余,无有静心思虑,他深知路就在脚下,唯有渡了苦海方能见到灵山、方能见到真佛,这或许是那位给他的考验,为了众生,他如何能够退缩?大步向前,再无刚才的半点犹豫。

    抬头望去,黑影一直都在山顶。

    又过去数个时辰,算算时间该是入夜了,阳光却没有半点消退的意思,烈日当空,炙烤着无有。地面也被烘干,草色枯黄,无力地耷拉着身躯,伏在地上。

    踱步前行,无有精疲力尽、眼前变得模糊不堪,几乎不能视物。莫说草鞋,脚底都已经血肉模糊,皮肤也像枯柴一样干瘪。

    他仍不愿放弃。

    山脚就在身后,但他不再回头。

    忽然,胧星哭了,哇哇作响。

    掀开盖子,无有内心生疼。

    胧星总是有些神奇之处的,他早慧,或许是知道无有此时过得煎熬,胧星也在忍耐着。小脸儿烤得通红,嘴唇也已经干裂发白,实在难过得受不了了,这才放声大哭。

    胧星一边哭着,一边小手拉扯无有衣袖,拼命地拽,他很难过,想离开这里,想无有能够回头。

    无有并非铁石心肠,谁的心不是肉做的?无有身为佛门高僧,装得下众生,同样装得下胧星。

    胧星现在的模样令他自责,狠下心,无有撸起袖子,用牙撕开自己的手腕,也不管胧星哭得更凶,只是将自己的鲜血灌进胧星口中。

    一如迟暮的爷爷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孙子,无有摸摸胧星的小脑袋,祖孙相视,无有眼角闪烁些许晶莹。

    盖上背篓的盖子,无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舍生求佛!

    胧星在他身后,无助地哭嚎,他的佛念近乎崩溃,他的内心像被撕碎,但他依然向前走去。

    没有带着背篓。

    站起身那一刻,“爷爷!呜呜呜......爷爷!”胧星发出生命中第一声话语,即使被嘴里的鲜血呛到,但胧星声嘶力竭呼唤着无有,胧星不愿离开这个与他朝夕相伴的老人。

    老僧泪目,无有紧闭着双眼,他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一步,两步,无有的力气逐渐被抽干。

    胧星还这么小,他该怎么办?

    如果这不是考验?自己一旦死了,胧星是否会随自己离开人世?

    或许,或许这是别州奸人设下的圈套?

    无数个念头,如同挥之不去的心魔,胧星的哭声绝胜利剑,一点一点将他的精神击溃,无有迷失了自己,浑浑噩噩,只是走着。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直至脚下踩空。

    至此,一步踏进万丈深渊。

    无有触不及防,地上的裂缝出现得太过突兀。

    临死,他想了很多,也很后悔。

    他不后悔求佛,他悔的是胧星这么小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无亲无故。

    还是孤儿的无有就被僧人捡到,自小在寺里长大,常伴青灯古佛,他的心里只有众生!

    然而,胧星的出现,让他记起了什么是亲情,无有在这个世界上第二次有了亲人。

    多么想要珍惜,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份亲情!就要离开胧星,离开这个世界。

    师傅,对不起,无有让您失望了,没能拯救苍生.....

    胧星,但愿你能被人救走,原谅我这个不争气的爷爷......

    胧星!胧星!你要好好的,不管这个世间多么残酷,心如草木,向阳而生!

    胧星的哭声、呼唤似乎还在耳边,无有终于坠地,永远地闭上眼睛。

    黑暗笼罩,直至永恒。

    永恒,或许也只是一瞬。

    夜麟轻声叹息:“唉……”

    他终究是心软了。

    无有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人间,犹有余悸,道:“刚才的,是幻境吗?”冷汗浸湿了无有的背。

    夜麟怀抱着胧星,胧星嘴边没有鲜血,也还不会说话,咯咯笑着,小手很不安分,摩挲着夜麟胸口,张开小嘴,那两颗嫩白的门牙险些就要咬下去。

    夜麟分明被吓到,捏捏胧星鼻子瞪了他一眼,胧星尚且不会说话,只是痴痴地笑。

    这祖孙二人没有半点血缘,却一样的令夜麟无可奈何,夜麟道:“是,也不是。”

    “阿弥陀佛”无有双手合十道:“施主,贫僧总算找到你了。”

    递过一碗水,夜麟问道:“为什么找我?”

    无有虽然渴极,接过水没有喝,他道:“只有施主有能力救这世间。”

    夜麟再次叹息,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有这份能力,却不去救?”

    无有道:“施主宅心仁厚,救了雍州数十万百姓,更不会视九州百姓于水火而不顾。贫僧知道,施主有不得已的苦衷。”

    夜麟眉眼里说不出的疲倦,捧起一泓清泉,浇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一些,才道:“所以你把希望寄托在胧星身上?”

    无有鞠躬道:“施主说的没错,贫僧请求施主教他,世间需要一位真佛。”

    夜麟摆手,断然拒绝道:“不教。白龙寺不缺真佛。”

    无有正色道:“寺佛已朽,师兄们约束太多,救不得这人间!施主既救了胧星,与胧星结下因果,却为何不愿教他?胧星身受蛊虫,经脉尽毁,除了施主再无他人可救,注定活不过十个年头。”

    夜麟再次拒绝道:“因果之说是你们的东西,于我无关,救他只是出于不忍,并无他意,我可再救他一次,却不能教他。”

    无有恳求道:“施主,贫僧只求一个机会!贫僧尚有数年可活,愿留在雍州,将胧星带在身边,施主只需稍加留意,若施主觉得胧星是可造之才,就将他收归门下,了了贫僧一个心愿,也为世间留下一道火种!”

    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夜麟内心动摇,仍是摇头道:“你可知刚才的幻境,是你自己的心魔,不是我凭空编造出来的。”

    无有猜到了些,不愿说。

    夜麟道:“你带胧星回白龙寺,好好休养你的身体,尤可伴胧星长大成人,尽享天伦之乐,何必执着于此?”手指怀中尚不能言语的婴儿,夜麟再道:“你可曾想过,你压在胧星肩头的,是多重的担子?他可还撑得住?胧星早慧,已知你的存在,他尚且年幼,你就不再管他,将他托付于我,自己离开人世,逼着他经历丧亲之痛,逼着他长大?我自不能时时将他庇佑,十多年后,你要他独自面对多少难关,在他呼唤你的时候,你这唯一的至亲却在哪里?!”

    字字诛心,老僧无地自容,无有失声痛哭道:“我亦知道这个担子有多重,这些日子朝夕相伴,胧星是我至亲,我更舍不得令他受苦。可当我看这世间,每每思之尽是痛心疾首!我修佛道却不能普渡众生,内心煎熬胜似刀劈斧凿,日日夜不能寐,施主当与我感同身受。而今神州遭祸,内忧外患之下,唯有无辜百姓罹难。其上,为帝者不思政务、妄求长生,丧尽天良做尽荒唐之事;其中,国师为首奸臣当道,为官者只知贪图享乐、官官相护鱼肉百姓;其下,百姓人人自危蝇营狗苟,有权有势者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权无势者兄弟阋墙自相煎熬。我心伤悲!我心伤悲!举目四顾竟无半条出路,不忍看着神州凋零,唯有苛求施主,收了胧星!”

    无有每说一句,夜麟握拳的手就紧一分。十年谋划,没有一夜不受此煎熬。

    夜麟不忍再听,背过身去,道:“你既知我有苦衷,我便与你明说,我身患重症,寻不到根治之法,只得压抑自身,不知何时就会发病。”不待无有言语,夜麟又道:“别人发病,最多伤及自身,我之病症,却要祸及众人,胧星跟在我身边,性命难保。”

    无有问道:“可是疫病?”

    夜麟摇摇头,伸指点在无有眉心,给他传递了一幅画面。

    无有怔然不语。仿佛天塌,他所坚持的,所保护的,都要变成泡沫,那种失落和恐惧多到瞬间将他击溃的地步。

    他所看到的,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的事物,或许他心中所惧怕的“神州凋零”也不及十之一二,无有脑海里找得到的所有言语辞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唯有死寂。

    夜麟道:“病发之前,我会离开九州。五年后若我还在的话……再说吧。”

    说罢,夜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徒留地上一片草叶。原来,只是一道意念化身吗?

    太阳炙芒射落在无有脸上,可为什么?如此寒冷……

    紧了紧衣衫,无有抬眼望去,日已中天,但他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

    再也无法保持站姿,无有颓然坐下,任由胧星如何揪扯他的胡须,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回想白衫少年的背影,无有不寒而栗,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离开吧,越远越好,千万千万不要再回九州。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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