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蒲炘州医术最卓越的大夫皆是满怀信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童昱晴陪着卿子汀,除了每日用膳就寝之外,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正房门前的庭院中度过。有几日天降大雨,童昱晴怕卿子汀感染风寒,想要劝他回房等候,都被他婉言拒绝了。童昱晴只能用厚棉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陪他坐在长廊里。
这日觅岚走过来,在童昱晴耳边低语了几句,童昱晴长叹一声,“转告她,保住霍幍幼子的性命已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大宽恩。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请她以大局为重。”
觅岚离开后,卿子汀问道:“是大舅母?”
童昱晴颔首,卿子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难为你了。”
童昱晴浅笑着摇摇头,“难为的是大舅母,为了这个不懂事的异母哥哥,放下身段,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奔波。可惜霍幍生在世上这么多年,只长了岁数,竟然会为了所谓的锦绣前程,配合大哥弑君!连夫人在弑君的罪名面前都不能不舍身救子,我又怎么能为了一个不懂事的亲戚,屡次三番去扰父亲的清静?他现在,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
卿子汀回头望向房门,声音止不住发抖,“娮儿,你说大哥这次,能挺过这一劫吗?”
童昱晴不知该如何回答,上次他们虽然知道卢敬武把天捅出了一个窟窿,但到底不在近前。童昱晴可以说一些话,安慰卿子汀,也安慰自己。可是这一次卢敬武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那么多转世华佗进了又出,出了又进,都没能让卢敬武醒过来。童昱晴连安慰自己都做不到,更谈不上安慰卿子汀了。她只能握紧卿子汀的手,尽量让他冰凉的手存有一丝温度。
房门又一次从里面被打开,当童昱晴看清出来的人是谁后,不由瞪大了眼睛。卢天胜竟然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满头华发让人感觉他像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可他明明连耳顺之年都不到……
风明明不大,却好似能将他吹倒一样。顾怀珒连忙上前扶住他,往房里望了望,卢天胜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你们……都进去吧……”
卿子汀的感觉很不好,也顾不上安慰父亲,直接冲进了屋里。其他人也都挤进了房中,只有顾怀珒一人,陪在卢天胜身边。
顾怀珒宽慰道:“天胜,你不要胡思乱想,武儿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你不要当真……”
卢天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我这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你也进去吧。”
顾怀珒犹豫,卢天胜还笑着推他,“快进去。”
顾怀珒嘱咐道:“那你一个人,记得回房休息。”
卢天胜不耐烦地道:“知道了,快去吧。”
顾怀珒也很怕见不到卢敬武最后一面,便不再管卢天胜,冲进房中,只见卢敬武正拉着钟婉露的手,不知在写些什么。
那双原本美丽无比的眼睛如今肿得像核桃一样,没有人知道卢敬武在她掌心上写了什么,只知道钟婉露愣了一瞬后,哭得越发厉害。
卢敬武放开钟婉露的手后,朝顾维清伸出了手,不过他没有在他的手上写字,只是拉他坐到了床边。
“也许我死之后,会在史书之上留下一个不忠不孝,妄图杀父弑君的恶名。不过还好,我所历种种,世间还有一个人,了解全部的实情。只为这一点,我就可以原谅上天施于我身上的所有痛苦。纵观我这一生,不幸之事甚多,唯有三件事,乃我此生至幸。其一,得寒汐相伴,陪我走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其二,得一壶浊酒,令我时时气血平顺。”
顾维清原本红着眼眶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可听他把自己比作一壶浊酒,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推了他一下,“是。你也就敢把我当作出气筒,全世界就我最好欺负!”
卢敬武笑了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丝颜色,“你本名顾维浊,外号浊公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能怪我。”
顾维清作势要拉他,“来来来,你起来,我们打一架。决定一下我本名唤什么?”
卢敬武躲开了他的手,又咳嗽了两声,顾维清不敢再逗他,抬手帮他顺着气,卢敬武已经没有力气控制上涌的鲜血,顾维清的手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顾维清慌了起来,大叫着:“敬武!”
卢敬武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不敢再废话,转头望向他最后的牵挂,“弟弟……”
卿子汀脑中轰的一声,时光仿佛倒流回二十年前,他刚会识人的时候,一个比他高出许多的男孩兴奋地抱起他,带着他在空中飞,不停地逗着他,让他叫哥哥。他还记得当自己奶声奶气地说出“哥哥”二字时,卢敬武一边大笑着叫了声“弟弟”,一边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块糖,虽是好意,却差点把他噎到。后来虽然有了卢敬鹏,卢敬武也没有把“弟弟”改成“二弟”。再后来,虽然他有心唤“哥哥”,但卢敬武已经不愿再唤他“弟弟”。
卿子汀原以为他这辈子再不可能听到卢敬武唤他一声“弟弟”,没想到兜兜转转二十余年,一切还能回到最初的模样。这是卿子汀心心念念的期盼,可看到哥哥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反倒宁愿他仍用那种阴沉怨毒的目光看着自己,至少那时的他,身体强健地站在自己面前。
“对不住了,这么多年,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住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弟弟,我却是全天下最坏的哥哥。”
卿子汀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泣不成声地说着:“不……不是……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害了你。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卢敬武握住了他的手,“事到如今,是非因果已不重要。我只想让你明白,身为卢天胜的儿子,你可以不争不抢,但不能不防不守。有些人和事,不是你避到遥尘岛上就会消失不见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
卿子汀点着头,卢敬武重新拉住顾维清的手,“记得我将寒汐的骨灰撒在哪里吧?我死以后,把我的骨灰也撒在那里。”
顾维清没有提起挫骨扬灰之类的陈腔滥调,只是说道:“不记得。你若敢死,我一定让你归葬卢氏祖坟,让你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卢氏的束缚。”
卢敬武觉得自己的眼睑越来越重,眼前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一抹倩影却越来越清晰,轻唤着他的名字,说要带他去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
众人还没有从钟舜华逝去的悲伤中走出来,就又陷入了另一场悲痛之中。卿子汀禁不住打击,很快就被哀痛击垮,寒疾复发。童昱晴半步都不敢离开卿子汀,一直细心照料着他。除了卿子汀,卢天胜和卢希也承受不住打击,纷纷病倒。主持丧事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卢敬鹏肩上。
钟舜华和卢敬武顶着一个弑君的罪名身亡,卢敬挚又从来不是能挑大梁的主,他以为自己已是卢天胜独一无二的继承人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但知道表面上还是要做足样子,将钟舜华和卢敬武的丧事处理妥当,为自己挣一个仁孝礼敬的名声。
关于卢敬鹏的“事迹”,童昱晴也偶尔听说一些,比如他礼敬贤士,经常去拜访顾怀珒等前辈,比如他广施善举,经常与夫人去探望孤寡老人。对此,童昱晴都是一笑而过,转头就忘了,她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就是照顾好卿子汀的身体。
一日,童昱晴正在院里为卿子汀熬药,管家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二少奶奶,大姑爷和大小姐来访。”
童昱晴摇着扇子的手一滞,白乔煊和卢希怎么会来?还是一起来?
管家见她没有反应,试探着问道:“是否要请他们回去?”
童昱晴摇摇头,“请他们进来。”
若非要事,他们两人是不会一起前来的。童昱晴不敢不见。
卢希看到童昱晴后,表情有些不自然,尽管竭力掩饰,童昱晴还是能察觉出异样。她淡淡一笑,说道:“二位到访,昱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不知两位前来所谓何事?”
白乔煊回道:“我们是来探病的,不知二哥、二嫂现在可还方便?”
童昱晴微微笑道:“方便,请进。”
两人进去后,童昱晴随手关上门,低声对书阙说道:“你和觅岚守在外面,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门窗。”
有卿子汀和卢希在,童昱晴也不好让白乔煊有话直说,只能看着他和卢希与卿子汀闲聊了一会儿。
卿子汀也知道白乔煊前来不可能只是为了探病,于是说道:“里间药味太重,你们可到外间叙话。”
白乔煊笑道:“我让希儿陪我来不是只为当幌子的。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与你们息息相关。”
卿子汀一脸茫然,童昱晴问道:“你不会是为这几日的传言所扰吧?”
白乔煊冷笑一声,“你我都能看破的事情,顾叔叔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又怎会看不透呢?再说他卢敬鹏算什么东西?我哪只眼睛里有过他?”
童昱晴想不出除了卢敬鹏的事,还有什么事既紧要,又与卿子汀和卢希息息相关,只能问道:“那你前来所谓何事?”
白乔煊反问道:“这些事,希儿想不透。你怎么也来问我?你不会是在遥尘岛上待久了,真的不问世事了吧?”
童昱晴很想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但当着卿子汀和卢希的面,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是坐了下来,静静地盯着他。
白乔煊见状,只能直说:“大哥谋反这件事有蹊跷,或者说,我透过这件事,发现了杜洛王有一点不对劲。每个人做事都会有目的,我们最初都以为,杜洛王支持大哥谋杀父亲,是为了扶持大哥上位,以此获得更多的利益。但现在看来他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因为他在最关键的时候,撤了兵。虽然大哥兵败并不仅仅是因为杜洛王撤了兵,但这也是他兵败的一个重要原因。你有没有想过,杜洛王为什么会撤兵?”
“也许……他突然发现父亲早有防备,知道这次刺杀一定会落败,所以……”童昱晴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说法,“不对,以杜洛王的脾性,只要他志在取父亲的性命,即使知道父亲早有防备,也一定会让人拼命一试,万一成功了呢?对他来说,他手下那些人的命与父亲的命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他能临时撤兵,除非……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父亲的命!”
白乔煊见卿子汀和卢希都没听懂童昱晴的话,继续说道:“回到那句话上,每个人做事都会有他的目的。杜洛王的目的不是杀父亲,就一定是为其他。从此事的结果来看,他折腾了这么久的目的就是害他表面上的合作伙伴,也就是大哥。我之所以说他是为害大哥,而不是杀大哥,是因为就算大哥谋反,父亲也未必会杀他。那么杜洛王想害大哥的什么呢?”
卢希试着回道:“大哥兵败,最好的结果,就是被闲置在家。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做继任之人。因为没有人会拥戴一个妄图弑父的人做督军。杜洛王的目的,是不是为了害大哥再无问鼎蒲炘州的资格?”
白乔煊欣慰地看着卢希,“希儿,这两年你真是大有长进。”
卿子汀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杜洛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乔煊笑道:“你这句话算是问到了关键。杜洛王为什么要拉大哥下马呢?或者说拉大哥下马,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童昱晴说道:“我没听说过,他与大哥或是夫人有私仇。所以他拉大哥下马,只可能是因为大哥在那个位置上,碍到了他的路。大哥失去继任资格,子汀又从未沾手过政事,谁最得利?”
卿子汀脸色惨白,“你是说,杜洛王真正想扶持的人是……三弟?”
童昱晴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不过她沉吟片刻后又说道:“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却不是全部的可能。当年,我知道刘振宁与裘令炏时常碰面后,就以为童柏毅想扶持的人是裘令炏。可事实证明裘令炏只是童柏毅的一颗棋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报仇。如此说来,杜洛王的真正目的也未必就是扶持三弟,他可能如童柏毅一样,想要报仇,也有可能……”
白乔煊接道:“一一剪除敌人的羽翼,取而代之。”
卿子汀和卢希心头一紧,白乔煊说道:“这就是我说,与你们息息相关的原因。我的直觉告诉我,杜洛王在布一盘很大的棋局。这个棋局既非因我们而始,也不会因我们而终,但我们每一个人,都身处于这盘棋中,是杜洛王手中的棋子。当然,我的直觉也有可能是错的,杜洛王只是想扶持三哥上位。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因为卢敬鹏上位对于我们来说,同样不是一个好消息。你们两位与你们三哥或三弟相处的时日比我长,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禀性如何。我说这话,你们不会反对吧?”
卿子汀和卢希都没有应声,童昱晴问道:“你来寻我们,应该已经想好应对的办法了吧?”
白乔煊颔首,说道:“无论杜洛王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们身边有他的人,而且这个人,不仅非常熟悉我们,还隐藏得很深。父亲那么多轮的清洗都没有让他露出哪怕一丁点的破绽。”
卢希被惊出一身冷汗,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白乔煊反问道:“如果这个人不熟悉我们,不熟悉卢家,杜洛王怎么会想到利用大哥与父亲、母亲之间的嫌隙,唆使大哥谋反呢?”
卿子汀不由觉得不寒而栗,白乔煊又道:“如今我在明,敌在暗。不管我们做怎样的准备,都是被动的。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引蛇出洞,化被动为主动。我会请父亲即刻通电全州,正式立我为督军继承人。我相信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一定会激起千层浪。这样我们就可以以静制动,看看我们身边究竟哪些是人,哪些是鬼?”
卢希眉心微凝,“可是这样一来,你就彻底成了暴露在杜洛王面前的活靶子了。”
白乔煊笑道:“你以为现在,我就不是他的活靶子吗?从我帮杨濯和叶儿开始,我就已经是他势在必得的猎物了。”
卢希还是很担忧,白乔煊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宽慰道:“不要怕。你应该为我感到庆幸,我已经猜到了杜洛王的目的,猜到了他的目的就等于找到了他的软肋。哪怕我现在还不确定这几根软肋哪根最软,也比我先前在大海里捞针要好得多。”
童昱晴见他心意已决,说道:“我会在父亲发布消息的同时,替你安抚住我能安抚的原蒲东贵族。听清楚了,是我能安抚的,不是全部,我还没有那个把握,像我父亲当年一样威震四方。”
白乔煊笑了起来,“足够了,如果你全部都能处理妥当,那还要我做什么?”
卢希眼中一黯,童昱晴至少可以帮上忙,可她却什么都不会做。童昱晴看出她的心思,想起钟舜华临终时的话,会与乔煊共度一生的人终究是卢希,以后她要面对的事情只可能比现在多,不可能比现在少。如果眼下的局面她都应付不了,那日后只怕有她受的。想到此处,童昱晴说道:“希儿,你若无事,这几日就多邀与你从小相熟的姐妹、叔母或是姨母喝喝茶,聊聊天。你倒不必在她们面前刻意说些什么,一切像往常一样就好。”
白乔煊明白童昱晴是什么意思,说道:“这些事情,不必希儿费心,她只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好。”
卢希抢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中养病,你又不能在府中陪我,我没病也会闷出病来的,你就让我出去玩几天吧。”
童昱晴也在一旁帮腔,“你看希儿也是这个意思,你的决定,她从来没有反对过,你是不是也该尊重一下她的决定啊?”
白乔煊只得答应下来,不过还是说道:“在我们发布消息之前,你想在哪里见她们都可以。但在那之后,你只能在府中见她们,而且不能支开你的死士,记住了吗?”
卢希乖乖地点点头,卿子汀苦笑道:“看样子,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白乔煊笑道:“你怎么帮不上忙?你已经帮了我最大的一个忙。”
卿子汀没听懂他的意思,童昱晴瞪了白乔煊一眼,转而对卿子汀解释道:“从古至今,真正的外禅只在尧舜禹三人之间实现过,其他的不过是篡位者掩耳盗铃罢了。所以父亲的通电一出,没有几个人会认为这是一场尊贤使能的禅让之举,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乔煊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时不只我们的敌人会乱,那些真正忠于父亲、忠于卢氏的老臣也会乱,他们就算不想扶持三弟,也不会想扶持乔煊。”
卿子汀问道:“那他们还会想扶持我吗?”
童昱晴颔首,“虽然你不问世事,但你是血统纯正的卢氏子孙,他们为什么不能扶持你?这就是乔煊所说的你帮的忙,你从未想过夺督军之位,又恰巧在这个时候病了。乔煊可以借病发挥,让他们彻底打消扶持你的念头,只能在他和三弟之中做选择。”
卿子汀笑道:“真没想到病还能病出好处来。”
童昱晴对白乔煊说道:“我可不会用子汀的身体为你增添筹码,他很快就可以康复,所以你动作要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同心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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