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这不可能……”科特下意识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路梦的话让他宕机了一瞬，像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整个沼泽地，没有谁比这个骨人工匠更清楚。
    自从洼地泄湖镇的油田枯竭，现在大陆上还能够出产原油的，只剩下一个地方——骨人们隐居的黑色沙漠，那里终日都被酸雨毒雾笼罩，难以进入。
    而沼泽地，的确没有原油储备。
    否则，旧帝国早就勘探出来了……
    “不是原油，只是简单的燃料。”路梦解释道。
    石油作为工业的血液，可不止生产燃料这一项用途……这暂时是没法取代的。
    科特原本还想顺着打趣，可看到对方认真的表情，
    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这是……大麻燃油？”
    这一回，骨人的表现不像是怀疑，反倒带上了另一种希冀。
    “对。”路梦点头，“就是你们最初来到沼泽地时，想要生产的东西。”
    生物炼油，为了给骨人遗民提供维生的能源。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对骨人毫无作用，他们却还是带来了大麻种……虽然最后沦落出去，为祸一方。
    在路梦刚占领石镇时。
    他就已经根据从古代科学书解读出来的技术，在筹备蒸馏车间与燃料厂，只是当时无论时间还是原料，都等不及它们完工投产。
    如今，沼泽地大势已平。
    无需紧张备战，有了发育的空隙。
    更重要的是，黑色转换者暗地里推广种植、遍布从泥镇到部分沼泽村落的大麻田，也全部落到了联军手中。
    对沼泽村落，联军的政策是以采买收购为主，辅之以宣传训诫，让他们把土地重新调整回原先的作物——村民原本就是在黑色转换者的重金收购许诺下，才大批改种大麻，现在失去了这家金主，没了买家，联军工作动员并不困难。
    至于之后的生计，则另有安排。
    泥镇的产业，就全部征收。
    这些蜂人原本是想配合商人行会制毒贩毒，销往四方，设备都已经齐全，只是败亡来得太快，还没来得及看到一丝起色。
    这类大麻田，联军则没有急于铲除。
    经过高层的商议，路梦拍板，暂时保留两季，等到新的蒸馏燃料厂建立之后，再种植炼油专用的大麻，封闭式管理……至于其他地方，则一概禁绝。
    过去收割的第一批原料。
    正好送往石镇，投入了燃料厂中。
    整个过程都是绝密进行，由路梦最忠诚的亲信负责。
    今天，他刚从运输队那边拿到了成果。
    虽然已经通过了初步质检，但要说谁更专业，当然还是跳舞骨人的老板。能够得到一位骨人的肯定，生物制油这一失落的古代技术，才算在沼泽地复现。
    不可思议的，在黑色沙漠之外。
    出现了一片新的油田……一片真正‘种’出来的油田。
    哪怕还只是一个苗头。
    其可能造成的影响，也不可估量。
    此刻，除了房间里的路梦与科特。
    整个世界还没有其他人知道它的价值。
    科特再斟出一杯，加入自己的油箱中，记录着它的内燃。
    其实之前，如果他有嗅觉和味觉的话，马上就能区分出差别。
    现在仔细感知计算热值以及燃烧速率，这种生物燃油也与原油精炼出来的不同，品质稍次……然而，替代已不成问题。
    这已经是莫大的奇迹。
    骨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你们真的做到了……是从哪位工匠手里得来的技术，兰顿？杜普？还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是……”
    沼泽地最后的骨人工匠笑了一下，不再追问，“不过，也多亏你能发现这项技术的价值，甚至猜测到了我们当初的用意……”
    “要知道，奥克兰教还在沼泽地盛行的时候。”
    “记录着它们的书册，是被称为禁书；‘我们’自然是恶魔，至于试图学习者，即便是最纯正的人类、绿原之子，也会被称为……”
    “巫师？”科特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这么说的。”
    “其实，这么多年里，你也有机会找到其他能理解这项技术用途的人……比如科技猎手。”路梦问道，“为什么不这么做？”
    “没有这个必要了，而且，我也不愿意再承受一次同样的风险。”科特淡淡地说，“把技术交给那些四处寻觅宝藏的猎人，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他们本质上只是一群雇佣兵，虽然听命的不是富商而是科学家……即便能够再现生物燃油，科技猎人也不可能在沼泽地内设厂……这里终归是帮派的地盘。”
    “更何况，需要燃油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照明、发电、生产……当然需要燃料，但那些都是帮派的产业，和科特又有什么关系？他真正的骨人工匠同伴们，早已经一个不剩。
    即便还有几个类似索拉的流浪骨人。
    他们的消耗，其实相当少。
    科特之所以要在跳舞骨人经营燃油生意，也不是为了赚钱或维生，而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让鲨鱼村无论城头变幻多少次大王旗，都需要依靠他这个掌握着燃油进口渠道的骨人老板。
    如此，才能保证安全。
    “不过，路头领……或者说，新的沼泽地之王，”科特的声音低沉下去，透着一股严肃，“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又是想说明什么呢？”
    千百年前，骨人们的构想，在这个人类手中实现。
    这让科特意外又有些惊喜，像是看到了曾经与那些朋友畅想的蓝图，逐渐打开在了自己的面前……即便他们绝大多数，已经消逝不在。
    ——然而，从现实的角度出发。
    最直接受到冲击的，恰恰就是这位骨人老板自己。
    沼泽地，如果有燃油自产的能力。
    那么，科特这个联系黑色沙漠的‘经销商’，将失去他的价值。
    没有了垄断燃油这张底牌。
    跳舞骨人也不再超然物外……光凭一个酒吧的地位，可算不上多重要。
    甚至，如果想。
    新的统治者，随时能够铲除它。
    “你是想要取缔跳舞的骨人么？”他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放下了最后一丝矜持，声音里充满了谨慎，“还是说，你希望我们减少自己的影响力……”
    正常考虑，以双方的关系。
    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不过，他承认。
    跳舞骨人的地位，好像是有那么稍微显眼了一些……
    任何一个王者。
    都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地盘上，有一个过于臃肿，还无法控制的存在。
    “恰恰相反，”路梦说道，“我需要你们继续经营下去，甚至花费更多的心思在这上面，做得更大更好。”
    “好，我明天就裁员……呃？”科特一愣。
    “前提是，”路梦笑了笑，“伱们得卖沼泽地的油。”
    “这……”科特哪能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声线里都带上了一丝电流杂音，“你们不打算自己出售，而是放在跳舞骨人……或者说，以‘跳舞骨人’的名义，寄卖。”
    路梦颔首：“是，燃油厂还在试产阶段，目前产量不高，要满足整个沼泽地的全部需求，初期还要掺杂大量进口燃油，直到比例慢慢减少，完成替代……但总而言之，很长一段时间里，沼泽地出产的燃油，还是自我消化为主。”
    “而跳舞骨人，可是千年的‘老字号’。”
    从跳舞骨人采购燃油，本就是各大城镇的传统，省去了推广的功夫，而跳舞骨人的内部人员业务也更加熟练，完全可以平滑过渡。
    而且，他现在产出的还算是劣质油……路梦腹诽道。
    坏口碑也不能坏了自己的……
    免得人以为他偷工减料，吃自己的回扣。
    当然，由于省去了从黑色沙漠那么遥远又危险的地方进口的路费，以及中间遭遇砂匪、云匪乃至商人行会伪装的盗匪的袭击损耗……燃油的价格也能往下压一节，保持性价比。
    这就是原产地的优势。
    “更重要的是，”路梦话锋一转，严肃道，“我希望老板不要透露燃油的来源，对外口径依旧是进口自黑色沙漠。”
    “……我明白了。”
    科特还没有从对方委托他寄卖燃油的信息中缓过来，就听到了路梦的要求，他略一沉思，点头答应。
    到现在，他才算是彻底明白对方的意图。
    生物炼油技术，是宝藏是财富……却也惹人觊觎。
    沼泽地一穷二白之时，联合城与商人行会都看上了它的价值，想要插手，掀起了一场大战，更别提它要是成为了产油地。
    产油的黑砂城，是靠着被称为‘死亡之地’的环境，才免于入侵。
    相比之下，沼泽地的密林大泽虽也危险复杂。
    却显得没那么有力了，挡不住贪欲。
    在大战初定，百废待兴之际，暴露出炼油技术……绝不是明智的选择，怀璧其罪，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而我们跳舞的骨人，之前就一直在为各大帮派提供燃油，哪怕只是贴上一个标签，都不会有人起疑。”骨人缓缓说着，“恰好，蒸馏炼油的主原料是大麻……即便你开设工厂，外人说不定还以为你是在制毒，就像曾经的黑色转换者一样。”
    同样是暴利，但两者的战略价值是不同的。
    路梦耸了一下肩，又酌上了一杯酒。
    为了掩护，会被这样误解也是没办法的。
    好在他也不在意。
    只要在生产的过程中，分环节管理，最后的燃油产品秘密封装运输……泄密的可能性很小。
    至少短期内不可能。
    等到真有人察觉到不对劲，沼泽地早已经通过这一产业积蓄起了难以想象的力量，不再畏惧任何敌人。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等到局势的变化肉眼可见时，背后的逻辑早已无法逆转。
    科特手按在精致雕花的桌面上，脑中快速计算，也不由得赞叹。
    就像对方自己承认的。
    有眼力有能力，解读出生物炼油这项技术并不难——至少不缺乏这样的势力。
    唯一需要一些运气的，可能就是要找到过去骨人工匠留下来的遗藏。
    然而，在真正实现它以后。
    依旧能这么冷静地思考局势，没有被未来的前景冲昏头脑、忽略眼下的困境……才是难得。
    换做是机械师那些科技狂人。
    恐怕都兴奋到恨不得满世界宣扬了……这无可厚非，只是对经历过辉煌的骨人来说，就有些孩子气。
    反观这位沼泽地之王的行事。
    科特甚至有一种感觉……他简直不像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
    而更像是……
    旧帝国居民。
    正是因为见证过繁华，当它重临时，才能如清风拂面，冷静看待。
    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科特摇摇头，心中自嘲。
    他毫无疑问是个人类……除非是个披着人皮的骨人。
    自己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还是对过去的那个时代，太过眷恋吧？
    只能说，人类确实是怪物。
    不是因为他们可怕。
    而是因为，世世代代，英杰无数。
    “那么，”科特起身绕过长桌，迎上同样起身的路梦，伸出手来，以人类的礼节握道：“合作愉快。”
    路梦：“当然。”
    沼泽地……这片他第一次能够立足的基业。
    开始踏上了正轨。
    虽然，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内部，有腐烂镇暂未收复，原本需要尽早出兵，只是由于修复民生、巩固统治耽误了时日。
    外部更为严峻。
    在沼泽地下方，比南方湿地更南的方向，就是钩子海滨，包含南联合城的科斯隆与漂泊终地两大城邦——自己刚刚得罪了他们一波狠的，想来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商人行会……
    ‘亚穆杜……’路梦默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东大陆局势复杂，距离沼泽地更路途遥远，商人行会未必会马上报复，但盘踞联合都市中枢的他们，也最为可怕。
    北部，是混乱的边境之地，各方势力交战其中。
    近年来，隐隐有统合在一起的趋势。
    崛起于草莽之人，最不缺乏的就是野心。
    更北边，则是神圣帝国。
    也不知道……当他们听闻，新任沼泽地之王与通缉令上的某个要犯重名时，会作何感想。
    如果说，三大国度中，联合城是国力第一。
    圣国，就算得上军势第一了。
    在信仰与人口的加持下，奥克兰的圣战军可谓是无坚不摧。
    唯一安定的方向，就是自己来时的西边。
    有濑户公主这个好人质……咳，好弟子在，加上之前的种种渊源，不太可能爆发冲突，有机会建立更深层的合作，是可以借助的力量。
    只是，这其中少不了复杂的周旋。
    当然，还有更多枝蔓但同样重要的关系需要处理。
    浪忍团、枢纽站、科技猎人、以及乱入沼泽地执行任务的两位反蓄奴者……
    然而，无论如何。
    从他能够、并且有资格思考这些问题来看，本身就说明了一件事——
    路梦，从一个可能朝不保夕的拾荒客开始。
    一介杂草，化身巨木。
    如今，已经站在了这个以世界为名的舞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