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见饮花的母亲和弟弟在台下,寂安又遍寻她不见,寂行是当她下山去了的,却没料到一回屋子,便见她正在自己的案前写些什么。
看着很是专心,不知是否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动静,没有抬头。
寂行走过去看了一会儿她的字,开口道:“不是不要?”
“是不要,”饮花边写边道,“闲来无事抄抄经罢了。”
寂行没说话,饮花写完这句的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一旁,望着他道:“怎么了?”
他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饮花好半晌才等来一句:“没有提前告知你今日有这出戏,是我的不对。”
饮花愣住,随即笑起来:“告知我做什么?”
寂行皱着眉,半晌道:“不知。”
饮花:?
“寂安说该告诉你。”
饮花噎住,随后低声碎碎念道:“还不如一个小孩儿懂事……”
寂行见她不知怎的,忽然起身拿了本经书去边上看,于是只好自己坐过来接下去写。
这支毛笔用了有段日子。
饮花做了小佛主,便逐渐有了进账。
起初是将别人送她的鸡鸭全往山上送,送到寂行跟前,寂行说不要,她就带下山,隔几日又换一只拎上来。
和尚哪能食荤腥,饮花却说:“我往后不常来的话,这鸡还能给你叫几声,听着热闹。”
寂行默住,计较起“不常来”那几个字眼,饮花当他要妥协,趁热打铁问:“还是给你换两只斗鸡来?更热闹!”
寂行没要斗鸡,留下了这只,圈养在他的院子里。
后来鸡是不见了的,大概是某一日寂行看它被拘着不快活,将它放出去透气,它便再没回来过。饮花问是否要再送一只来,寂行这回斩钉截铁不再养了。
小佛主有银子,之后挑了支狼毫笔赠他,心道舞文弄墨的人应当会喜欢这个。
寂行没再拒绝,再说不要,她该恼了,于是一用就用到现在。
狼毫在纸面摩擦而过,留下一个个成型的小楷。
“寂行,”饮花忽然叫他,“你姓什么?”
寂行怔愣住,似曾相识的问题,许久没听见过了。
清觉寺的香火自寂行记事起就很旺盛,来求什么的香客都有,求子的也多。
当地有个规矩,寺庙里求来的孩子都会记录在册,每年除夕都要去庙里领碗年夜饭。
寂行记性很好,很小就能记住许多人,顺理成章记住了那个连着几年都会被母亲领着来的小姑娘。
听说她的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叫什么来着,饮花。
小姑娘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儿,他自己也是个小孩儿,寂行对每一个往来的人都称呼为“施主”,小姑娘的母亲教她叫人,于是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师父。”
寺中没有同龄人,寂行就只好把自己变成其他人的同龄人,日子久了,他总觉得自己是大人。
小寂行没同任何人讲过,有孩子被领来上香时,他是很高兴的。他们该是什么样,与自己有什么不同,一切都是未知,凡是未知,他都想知道。
可孩子总是吵闹,佛前也要喧哗,甚至还有比他还大些的孩子打翻了香炉,此番大不敬的事,他做不出,也看不惯。
于是寂行觉得他们也没什么好,除了有父母,还有什么好的。
饮花比他小上两年,等到他七岁时,她才五岁。
她每一年都被母亲牵着手领来,就这样也还是会摔跤,寂行见到过,觉得好笑。她也从不吵不闹,见着人就笑,笑起来憨态可掬。
她的母亲有时会逗他,说话时温温柔柔的,寂行也喜欢,心想,天底下的母亲好像都不一样,他如果有母亲,最好也是这样。
寂行不再期待任何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到来,但渐渐地,会每年留出一碗她的年夜饭。
直到他七岁那年,这年除夕是她自己来的。
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那天白日他刚满年纪,便迫不及待要师父提前些日子,给他授了沙弥戒,从此做了有戒印的真和尚。
她孤身一人,师父问她母亲在哪,她说在家里照看弟弟,寂行见师父沉默,心里突然也好似被什么堵住。
师父又问她是怎么上山的,饮花奶声奶气道:“一个姐姐牵我上来的,喏,在那里。”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发现也是位每年都会来的香客。
然而日子特殊,人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团聚,那位女香客很快便走了。
湛空不放心饮花一个人下山,最终决定将孩子留在这里用完膳再走。
寂行坐在住持旁边,饮花被安排在他们之间,方便看顾。
那是他们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
饮花的家人到了也没来接,寂行悄悄对住持说:“师父,我送她吧。”
湛空微讶道:“你方受过戒,不宜奔波,更何况你也还小。”
“寂行已是沙弥,不小了,”小孩儿说起话却不像小孩儿,“师父说过,我受了戒,伤口还未结痂,以防万一,今夜不能入眠,师兄们都正忙,便让我来送吧。”
湛空考虑片刻,点头答应,嘱咐他一路小心。
山路半明半昧,寂行走在前头,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跟着的脚步声,再一回头,饮花坐在台阶上开始大哭。
寂行一慌,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抽抽噎噎:“你走得太快了!”
寂行第一回见孩子哭,还是女孩儿,一时手忙脚乱,头皮疼,脑里也开始疼:“别哭了……”
饮花不理他,哭得厉害。
寂行想了想,犹犹豫豫把衣袖递给她:“施主牵着吧,贫僧走慢点便是。”
小孩的脸着实多变,方才还哭,现今踩台阶踩得开心。
寂行小心翼翼放慢步子,忽听她问:“你叫什么?”
“寂行。”
“你姓季啊!”
“……不是。”
“那你姓什么?”
这级台阶有些滑,寂行停下来一会儿,等她下来才接着慢慢走,边走边说:“天下佛家,皆称释种。”
衣袖一紧,向前走的步子被阻住,寂行回头,看见小姑娘皱着脸,还带着鼻音道:“我听不懂。”
寂行:……
“就是天下的出家人,都姓释。”
饮花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母亲说,我是庙里起的名字,跟庙里姓,那我是不是跟你一样?”
寂行没会反应过来:“嗯?”
“我叫饮花,”饮花说着松开袖子,转而去牵他的手,“我们以后也是一家人了。”
寂行像被火燎了似的下意识躲开,弹出去几丈远。
饮花站在原地,眼睛都睁大了看他,寂行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整理了一番衣裳,站好。
“姓氏一样,不就是一家人吗?”饮花认真问。
寂行自以为很会讲道理,面对这个问题居然无法解答。
她眼睛里头方才的眼泪还未干,寂行确信,假如自己否认,她又该哭了。
于是只好说:“是。”
其间有几分被迫,又有几分窃喜,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怎么不说话?”
寂行被从那条山路上牵扯回来,对上饮花沉静的眼。
小姑娘会长大,他也会长大。
他接上她的问话:“天下佛家,皆称释种。”
“那我跟了庙里的姓,我们是一家人吗?”她说。
小姑娘还在问一样的问题,他这回不假思索,给了同样的回答。
“是。”
饮花得了满意的答案,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景。
母亲带着弟弟来看戏,却同她像陌生人。家人,还不如寂行寂安像家人。
饮花漫无边际地放空,忽然思及寂行今日在台上叫了母亲。他自小无父无母,如何习惯这样的称呼。
饮花怕他难过,回过头又叫他,寂行应声望过来。
她对寂行,又像对自己说:“我们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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