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十九从前从不觉得自己是弱者,纵然没有孔武有力,也没有曹玉那般俊俏的身手。可是他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从未有过败绩,这些年保着皇帝,暗中谋划,表面装混,在英国公以及其党羽面前虚与委蛇,虽疲惫,但也总是欣慰的。
可现在,他前所未有的恨自己。
几次三番的险情,追根究底,所有的原因都在英国公身上!
只要其对皇位还怀有觊觎之心,他再防备又有何用?
这一次发生的事,不也是在他防备之下吗?虽然是皇帝做的,但也给了他一个警示。
但凡了解他身边人事构造的,就能制定出万全针对的计划:曹玉武艺高强,那么就下迷药,让他不能施展功夫。他身边护卫很多,那就千军万马来对付。且还有人心这一项,有几个护卫能如蒋妩这般不惧千军万马宁肯搭上性命也要救他的?
他是男人,他是强者,他不能每次都指望着人救,尤其是该被他保护在羽翼之下的蒋妩!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最好的防守,就是反击!
霍十九握着蒋妩的手,感觉她指头冰凉,忙双手握住。
无论如何,他此刻是感激上苍的,能够让她平安的回到他身边。他无法想象若是她真的死了,他的未来会怎样。或许如行尸走肉,再或者拼尽全力,以玉石俱焚的心往英国公那撞过去?
他不知道。也不想再体会那种绝望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对蒋妩到底有多在乎。这个了他十一岁的女孩,到底在他的心里烙下了多深刻的烙痕。他甚至一想到将来年迈苍苍那一,他会先一步辞世,留她一个人孤单在这个世上,就觉得心中刀剜一样。或许他应该努力,多留一些他们的孩子陪她……
霍十九胡思乱想之时,外间之中传来心翼翼的一声轻唤。
“老爷……”
能这么唤他的必定不是自己人。
“进来。”
竹帘一挑,方才被他丢到地上的那个圆脸的少女进了门。飞快的看了他和蒋妩一眼,笨拙的行了个礼,怯怯的道:“老爷,外头那个老爷吩咐我来伺候夫人。”
蒋妩身边的冰松、听雨都跟着赵氏现行去的封地。其余四个大丫鬟留在府里看家,她身边的确没有伺候的人。
霍十九想着回头去将冰松和听雨接来,便道:“你先去打水,我要盥洗更衣。”
“是。”娟连忙出去了。
许是一切都不熟悉,预备霍十九的衣裳又用了一会儿,许久她才和曹玉一同回来了。
曹玉已经盥洗过,穿了件淡青色的交领细棉布直裰,头戴文士方巾,潇洒如风的走在前头。
娟提着黄铜水壶,夹着才刚购置来的衣服跟在后头。忍不住偷眼去打量曹玉。想不到这位刚才邋里邋遢的公子,倒是个俊俏的人。
曹玉被丫头盯的不自在,但娟只是单纯的乡下女孩,没见过大世面,眼神单纯只有好奇而已。所以他也并未苛责。只是先进了屋,在外室道:“爷。”
屋内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不多时就见霍十九走了出来。
娟忙去兑了温水,服侍霍十九洗脸,又拿了剃刀来,对着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的霍十九发呆,左比划。右比划,竟不敢落刀。
霍十九似有所感,张开眼,见娟一副苦恼的样子,便道:“你下去吧。”
他张开眼的一瞬,仿若田地之间的清泠之气都融入其中。纵然他头发凌乱,鬓角滴着水,还胡子拉碴,但他的容貌在此刻却多了些落拓潇洒之气,被他的眼神一扫。娟先是红了脸,听他简短的四个字,又觉得心内倍受打击。颓然将剃刀放下,就要下去。
霍十九突然想起蒋妩身边现在还缺人手,就道:“你先去伺候夫人,就如你这些日所做那般。”
娟惊喜的连连点头,“多谢老爷!”喜滋滋的进里屋去了。
霍十九自行剃须梳头更衣。
许是焦忠义吩咐的,衣裳是极为合身的成衣,意料虽不及霍十九平日所穿的那些名贵,颜色却是极衬霍十九的深紫色。
扣好银丝带扣,霍十九问曹玉:“焦忠义呢?”
“才刚在外头吩咐随行的亲兵一些规矩,估计这会儿就要来了。”
“嗯。墨染,我有事劳烦你。”
“爷只管吩咐。”
“妩儿身边没有妥帖的人不行,你去一趟侯府,将冰松和听雨接来,若是我爹娘问起,就这边临时有些事儿,还不能立即就回去,等办完了皇上吩咐的事,我们自然搬回侯府。不要透露咱们就在田庄的消息,免得爹娘找来,见到妩儿这般要心疼担忧。”
曹玉略想了想,道:“爷,不如让旁人去,我不放心你这里。”
若搁在原来,霍十九是不会在乎的,可是侥幸心理害人害己,他必须要谨慎,当下颔首道:“那你替我吩咐下去。”
曹玉拱手道是,就连忙出去了。
不多时,焦忠义便来了。霍十九与之去了前头的正厅,屏退了旁人,遂亲自沏茶。
焦忠义忙双手去接过,道谢。
安稳落座后,霍十九才道:“出行半个多月,京都情况你该有所了解吧。”
焦忠义原本担心霍十九先拿他来兴师问罪,毕竟他在那样大的事上耍了他,想着到时候大不了磕头认错。
想不到这件事霍十九并不提起,而是先问起朝中情况。
焦忠义对这位皇上执意要保护的“弄臣权奸”,终于有了一些新的认识,面上也恭敬许多,面色沉重的道:“三前传来的消息,皇上病重,现在朝政又英国公代理,所有奏折英国公代为处置,已换朱批为蓝批。”
霍十九的心咯噔一跳,面色凝重,紧抿着唇,半晌方道:“可知皇上是何急病?”
“是皇上贪玩,爬屋顶摔下来,之后就昏厥了……”到此处,魁伟的汉子一拍桌子:“他娘的,这是什么破烂借口!我看分明是老贼想要当董卓!”
霍十九摆了摆手,十分沉着的道,“焦将军稍安勿躁,仔细隔墙有耳。”
焦忠义吼过了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激动,嗓门太大了一些,讪讪坐下,低声道:“侯爷莫怪,末将着实太过焦急。”
焦忠义虽是一介武夫,却也并非缺心少肺,皇上能将虎符交给一个窃国贼吗?既然皇上要保护他,还将三千营、神机营、和五军营的调配权力都交给他,那就明此人毕竟有过人之处,如今见他遇事沉着冷静,又无传中那般的妖娆惑主的劲儿,分明是个清冷矜贵的贵族模样,当下就熄了许多鄙夷的念头,加之先前感激他豁达不予追究,就越加恭敬起来。
霍十九食指在桌上轻轻敲着,缓慢而规律的声音,像是心跳,让人的浮躁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
“如今情势紧张,你我在此地或许已被英国公的人盯着,若有异动一定会惊动上头。英国公连那等事都做得出,随意给你我按个罪名,再诬陷我偷了虎符以图谋反,派兵来平乱,你我可就只有一死了。”
“侯爷的极是啊!”焦忠义连连点头。
“所以你我切勿轻举妄动,还需想个万全之策。皇上未必就是摔下来了,或许他只是被软禁也未可知,你我也不必先慌乱了阵脚。皇上若有事,与咱们一样着急,且会现有行动的大有人在。”
“你是……清流?”焦忠义着,眼前一亮。
霍十九略颔首,优雅的吃了一口茶。
虽是很寻常的白瓷茶碗,但在他修长白皙的指头中,那茶碗都显得贵气了起来。
“焦将军,这些日劳烦你密切关注京都中的情况,我想你的人必然会经常传信给你。我初来锦州,且有许多事已长久未接触,还需要在适应一段。”
霍十九的委婉,所谓“长久未接触”,还不是焦忠义将他绑了的这半个月?
焦忠义老脸一红,又感念霍十九不追究,忙道:“是,末将定不辱使命。”
“那就有劳将军。”
霍十九又细致的嘱咐了焦忠义一些事,例如手下亲兵不可对田庄的人表露身份,就是他随行护卫即可,若无命令也不准随意外出走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得英国公的关注……
霍十九所思周密,话也不多,往往言简意赅却能一针见血,着实让焦忠义感慨万分。
到一切事情谈论完毕,焦忠义要告辞时,才爽朗的笑道:“果然,传言不可尽信啊。侯爷竟是这般清风明月的人,从前是老焦的不是了,因侯爷那些不入流的名声,总觉得您是弄臣,很欠揍,老焦才起捉弄之心,今日着实悔不该当初,还请侯爷恕罪。”着拱手单膝跪地。
霍十九微笑将人搀扶起来,玩笑道:“现在焦将军不觉得我很欠揍?不是弄臣了?”
“您活生生的人在我眼前,比那些传言要可信的多了,传言又虚,恐怕也有人特地加油添醋污蔑侯爷,老焦现在是心服口服,皇上英明,慧眼识英才啊!”着又是爽朗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