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林答,你怎么敢将这种条件带回燕京?!”
在换了五匹马后,乌林答贊谟只花了两天多一点的时间便越过了三百里的路程抵达燕京,而在满布金国权贵的尚书台大殿内,当他用尽全身力气努力说完某位官家新增加的条件以及时限问题后,立即获得了一声居高临下的怒吼。
吼他的人是宗室老臣,此番被赵官家指名与六太子讹鲁观并为执政亲王的完颜挞懒。
或者说,就是因为他是完颜挞懒,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吼上这一声的。
不过,挞懒吼完,众人只是冷冷相对却无一言附和,而乌林答贊谟更是累的不行,根本懒得理会。
“乌林答尚书且歇一歇吧。”半晌之后,还是被指名要死掉的大太子完颜斡本黑着脸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一路辛苦了。”
“是。”
精疲力尽的乌林答贊谟勉力拱手,直接转回到自己的座,瘫坐了下来,然后立即有侍从在另一位执政亲王兀术的示意下奉上了茶水和泡饼,而乌林答也毫无顾忌,直接在座吃了几口。
“叔父也歇一歇吧。”完颜斡本看到乌林答贊谟坐下,复又扭头相顾已经尴尬到不行的完颜挞懒。“这里没人疑你……”
挞懒也只能遮面回到座。
但是,这种小场面的缓解根本无济于大局,众人各自落座,开始仔细思索赵宋官家的条件,却着实无力。
“肯定不能答应。”
沉默之,完颜希尹忽然开口,这个时候也就他能放开身段公允讨论一下了。“咱们为什么要求和?不就是想有所保全吗?执政亲王、核心大族子弟、军队将领的脑袋被砍下来送到敌国,国主向敌国皇帝称父……便是还有一个金国,那也是另一个国了……还求什么和?”
“下官以为希尹相公说的极好。”
枢相秦桧也忽然插嘴。“今日既然到了这个局面,不妨把话说清楚一些……大金国是个什么情况?是太祖、太宗,诸太子、国主一脉相承,以皇族完颜部为首,以女真族裔为军队主体构筑了一个核心……然后燕云汉族、我们这些南来汉人,渤海人、高丽人,降服的契丹人、奚人,大家围绕着完颜氏与女真国族这个核心枝干,或上或下,或支或依,各司其职,形成一体,才有了之前的万里大国……说到底,议和不是不行,但要先弄清楚,这个大金国到底是谁的大金国?!难道不是完颜氏与女真国族的大金国吗?!”
闻得此言,在座众人纷纷颔首……毕竟,道理是这个道理,大家无论是是武,是汉是奚,个个心知肚明,但不得不承认,真要是细细剖析出来,还是人家两位相公说的清楚直接。
大金国是谁的,不就是人家完颜家和女真人的吗?现在好嘛,完颜家的三个首脑,两个去死,一个刚刚成年的国主去当儿子,女真族的主要残存将领也都去死,那这个大金国跟亡了也没啥区别。
“之前下官便说了,那赵官家怕是本无议和诚意。”洪涯瞥了一眼一声不吭的六太子讹鲁观,继续发言。“就是离间之策……没必要再去的。”
众人愈加赞同。
“诸位说的不错,但不议和,生路又在哪里呢?”但也就是此时,早在四十多日前便被隔空宣判了死刑的兀术忽然在座低头出言,引得满堂喧哗立即停止。“国本、国本,完颜和女真当然是国本,但完颜也分完颜氏和完颜部,女真也有女真军队和女真族……俺是个败军之人,是将国本一战葬送的罪人,本不该多说的,也不想多说……今日只有一句话,俺这条性命,若是国家需要,随时可拿过去,绝不要有什么顾忌。”
说着,兀术勉强爬身来,朝着一直没有开口说任何话的年轻国主,也就是自家亲侄微微躬身,然后也不与其他任何人交流,便一瘸一拐走出了这个铸造过他权力巅峰的尚书台大殿。
绝大部分人从头到尾都保持了沉默与安静,而今年已经十八岁的年轻国主一度想身表达些什么,也最终没有吭声。
所有人只是目送魏王殿下一个人走出了大殿。
这倒不是说所有人都是冷血之人,恰恰相反,最冷血的毫无疑问是兀术本人……因为当所有人还在因为各自立场不得不自欺与欺人的时候,这位魏王直接了当的揭了大家老底。
兀术既走,众人各自颓丧,也不知道该如何定策,只能约定明日一早定下最后决策,然后各自散去。
而众人皆走,洪涯理所当然的去见了秦桧……这个时候,燕京城内已经沦为炸药包上的城市了,而且还点燃了引线……什么都不能顾及了。
“你是怎么想的?”
进入秦府,前后脚转入后院,刚一进屋子,洪涯便有些气急败坏之态。“今日在殿上这般替大太子他们威吓他人……事到如今,能在一个千里属国做个久远相公,总比回去强吧?!咱们终究是降人,回去之后,惹到了谁,一个知县便能处置我们!”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秦会之猛然回头相顾,也明显有些情绪失控了。“但是你真没看出来吗?那位官家真就是在耍弄燕京这里,金国十之八九要亡!咱们的什么久远相公,也只是个名头……真就是在挑拨离间!”
这个道理洪涯此时如何不懂,一时也无应对,二人各自只在屋内枯坐。
然而,二人偏偏又心知肚明,枯坐无异于等死,他们必须要讨论出一个结果来。
“咱们得捋一捋。”半晌,洪涯先行开口。“会之兄,别人不提,燕京这里的南降之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你我更是福祸皆共,这个时候必须得合力走出一条道来……否则十之八九就是一个船破人亡的结果!”
话到这里,不待对方说话,洪涯就再先下一语:“当先一个,如你所言,官家表面松懈,实际上却是内外双管齐下,铁了心要让金国殄灭……便是真有将来,那也相当于在塞外弄一个新立之国了……所以,必须要尽快跳下这艘必沉之船!”
“但往何处跳?”秦会之看似是在反驳,其实是在顺着对方思路迅速思考。“赵官家不纳我们……这船之外什么高丽蒙古契丹俱是赵官家的船!”
“大船没有,便要寻小舟,这艘船上自系的小舟。”洪涯出口相对。“走一步看一步。”
“也就是要找到此时燕京城内能自保的势力,然后看看官家会不会瞅在塞外势力制衡的份上许这艘大船在塞外重新架来。”秦桧当即翻译了下去。“再重新上船……”
话到这里,二人相顾一眼,稍有释然。
“燕云大族可行吗?”洪涯以手拍桌,按部就班。“此时燕京城内就数燕云大族兵马最盛,周边也是……”
“不行。”秦桧摇头以对。“燕京是官家要定的地方,而且格外看重,甚至为此不惜等了四五十日,让蒙古人和高丽人抄后道,逼迫这里自溃自走,就是要不战而取此城……而燕云大族根基皆在燕云,如何能上这条船?”
“不错。”洪涯随之肯定。“便是今日官家要处置刘、左、韩三家之意明显,他们也不能轻易弃了家资的,最多是韩昉与刘左等兄弟带几个人随国主北……”
“也未必。”秦会之忽然插嘴。“既然那边那位官家恶意明显,而且刘彦宗幼子又死在真定,韩昉一心想当他的帝师名臣,偏偏剩下的刘氏两兄弟与左氏三兄弟又都年轻,说不得会一拉扯着国主,不让国主撤离,绑着燕京来个鸡飞蛋打……”
洪涯微微冷笑:“或许如此,但不是我看不他们,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直接动手来,这些人虽然人多势众,却未必是那几位宿将的对手……”
话至此处,洪涯微微一怔:“说来,官家弄错了一个事情,刘氏三兄弟的老三早死在真定了。”
“或许是弄错,但未必是弄错,而是故意以此激怒刘氏兄弟。”秦桧在旁微微摇头。“反正燕云大族不可恃……那几位撤回来的将军呢?可靠吗?”
“我觉得暂时可靠。”洪涯叹了口气。“这几位是宿将,手兵马虽然少一些,但毕竟是逃回来的老兵,而且人人都有自己的亲卫,甚至除了耶律马五,其余四人在塞外也都有根基,便是在官家名单上,何妨借舟而行,等到塞外再一脚踹开呢?”
秦桧点头:“先记下这个……大太子、四太子、六太子这三位又怎么说?可有落脚之处?”
“看今日四太子形状,已经没了心气,六太子虽然立场与我们最近,似乎也在真定被官家吓到,一心议和,但本身只是个废物,当此紧要关头,并无大用,倒是大太子,是国主养父、太祖长子,而且此番还逃回了千把合扎猛安,算是名实都最……”洪涯说到一般,忽然停住。
“又怎么?”秦会之一时不解。
“官家又算错了。”洪涯一时有些张目结舌。“不光是刘氏三兄弟弄错了,万户……万户好像也弄错了……明明逃回来五个万户,官家却只要四条命!”
“点名了吗?”秦桧也是一怔,然后赶紧来问。
“点了。”洪涯回忆刚刚过去的尚书台大殿内的乌林答贊谟言语。“马五、讹鲁补、蒲查胡盏、夹谷吾里补……”
“少了纥石烈太宇!”秦桧忽然有些失魂落魄。“这是故意的吗?纥石烈部是与仆散部并列的女真大部,仅次于完颜部的核心大部……而且仆散背鲁父子皆死,纥石烈太宇父子皆存;仆散部在婆速路,挨着高丽,几乎不能幸免,纥石烈部根基却在黄龙府北面,上京周边……这位官家算计到这种程度吗?!”
“说不得只是忘了。”洪涯勉力来劝,但他自己都有疑神疑鬼来。“纥石烈太宇不是什么宿将,而是跟仆散背鲁一般前两年从后方补过来的,不如其余四人与那位官家多有交手……”
“纥石烈太宇……纥石烈部……”秦桧一边说一边站身来,在屋内笼着手四下走动,然后忽然停下。“洪侍郎!”
“什么?”洪涯也喘粗气。
“万一那位官家确系是故意的呢?”秦桧失态反问道。“这是说得通的……就好像故意提及死掉的刘氏第三子,激怒燕云大族,弄坏燕京局势,此时故意留下一个有退路有实力的纥石烈部,让女真人自乱,也是弄坏燕京局势……难道不可以吗?而且,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这般,那官家预想到我们反应更是寻常……他是不是暗示我们去助纥石烈太宇呢?”
“有点离奇了吧?”洪涯慌乱不及。
“这不是离奇不离奇的问题,一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秦桧认真相对。“二则,便是失误,纥石烈太宇自己会怎么想?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破绽和机会?”
“什么机会?”洪涯拢手来,同时拉下了脸。
“兵马尽丧,人心惶惶;大军压境,燕云不可保;蒙古出京道,高丽出东京道,后路将断……赵官家如今又这般逼迫,燕京马上就要乱!”秦桧靠近对方,压低声音相对。“燕云大族不管是什么心思,都肯定不愿意放国主离去,而塞外兵马却是分毫不愿意等,就想着回去……不用等明日一早,今晚就要出乱子!”
“秦相公,说点下官不知道的。”洪涯抬头来盯对方那张白脸,冷冷相对。
“若能与纥石烈太宇合流,能不能趁乱以小博大……趁乱把议和条件给做实了?”秦桧用一种格外轻柔的语气言道。
“怎么做实?”满头大汗的洪涯像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你晓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这可不是当日真定城里糊弄一个废物六太子的事情……各方势力纠葛,哪一家都是人杰……咱们俩不过就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书生!”
“我自然晓得局势。”秦桧气喘吁吁,但这个时候。“至于如何做实……”
话到这里,便是秦桧也有些慌乱和犹疑……诚如对方所言,这可不是在被尸体和伤兵包围下的真定城里糊弄一个六太子。
“能怎么做实?!”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响一个声音,惊得二人乱做一团,几乎如被捉奸一般,但很快二人便放松下来,因为来人正是秦会之的夫人王氏与王氏的表弟郑修年。
而说话的居然是王氏。
王氏昂然走入屋内,冷冷瞥了一眼自己丈夫与洪涯,又回头看了眼畏缩的表弟,一时气急,干脆从袖掏出一把匕首来,然后随手在桌上盘取下一块糕饼,随即一刀划开,复又扔下匕首,手持两块糕饼回头相顾秦桧:
“能怎么做实?这般做实不就行了?眼看着一日内就有大乱,莫说什么富贵,连身家性命都要不保了,还在这里犹犹豫豫……像个什么样子?!”
秦会之一时喏喏不敢言。
而王氏复又拿着糕饼去看向洪涯:“洪侍郎,我家三郎本是个废物,遇上他是我胎里的过错,可如何连洪侍郎今日这般可笑来?”
洪涯被吓了一阵,此时又被王氏怼到脸上,终于气急,便身拂袖而对:“王夫人!若非与你家三郎一般可笑,如何一做的降人,又一落得今日下场?!”
而也就是这时,在闭目片刻后,面对着夫人的催逼,秦桧陡然咬牙做了决断:“无论如何,且试探一下纥石烈太宇!不把话说死便是……不行,咱们再去寻讹鲁补他们。”
洪涯欲言又止,终究不能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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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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