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虎嘴唇抖了抖。
    郑峰的道歉听起来很诚恳，但哪里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丁虎想说郑峰的奋斗目标有问题，不够纯粹，不够坚定，很容易受到影响。
    怎么能把个人奋斗动力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呢。
    这是战争年代，又是第一线，谁敢说自己一定不会死？
    万一被你寄托希望的人先不幸牺牲了，你是不是就废了？
    那你对得起人类文明为你创造的这么好的成长条件，对得起那些为了掩护诸如烈阳3恒星系以及更多恒星系的安宁，而在云顶星域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吗？
    为什么在命运公约的引导之下，这世上还有人能产生如此自私自利的念头。
    简直荒谬，愚不可及！
    丁虎刚刚因为对郑峰战斗天赋的惊叹而稍微改观的看法，又一次遭到毁灭打击。
    他的愤怒再次燃起，很想怒斥郑峰。
    但在他发飙之前，却又猛反应过来郑峰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孩子在智力发育上相较于普通人慢很多，但在战斗天赋上的潜能已逐渐展现，说明他将有限的精力都集中到了他自认为有用且重要的领域。他的精力是有限的，三观认知有些落后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教育还是要教育的，但一定要注意语气和话术，不能像对待其他学员一样用命令的语气与他交流，得和他谈心，得循循诱导。
    思来想去，丁虎问道：“你所说的指挥官，是有特定指代对象的吧？”
    “是的。”
    “谁？”
    “唐天心。”
    “那么你的奋斗目标，仅仅是为了保护唐天心？”
    郑峰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
    丁虎瞪大眼睛，表示难以置信。本以为郑峰多少会稍微隐藏一下，没想到他竟如此坦然。
    “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虽然我不想说不吉利的话，可万一她不幸阵亡了呢？那你岂不是就失去人生目标了？你以后就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了？这太……自私了一点吧？”
    虎哥真绷不住了，整个人犹如一座行将喷薄的火山。
    郑峰却是更坦然的扭头看向丁虎，“只要有我在，她死不了。除非我先死了。”
    丁虎：“嘶……”
    谁给你的自信！
    你当自己是先哲在世么！
    就连童玲教官也有保护不了的人，你郑峰个豆丁小屁孩，哪来的勇气，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荒唐！愚不可及！她是她，你是你！就算你真那么在乎她，那你要在乎的也不应该仅仅是她的个人生死，应该是她的理想。如果她真不幸阵亡，那你便该继续替她完成未竟的事业。”
    “呃。”
    “你觉得她的理想是什么？”
    郑峰回忆许久。
    似乎，从自己开始有记忆以来，唐天心便无一天不在增强自身的军事指挥能力。
    她曾说，如今人类的军事指挥序列中虽有周东来、安德烈和我们的爸爸担纲顶梁柱，在帝国本部那边也多少有些值得信赖的军团级战区指挥官，帝国总参谋部和总指挥部里也有不少名将。
    在这些人的支援下，人类在与复眼者的战争中从劣势到均势，再到不断逼迫出复眼者越来越多的底牌，然后还始终能见招拆招，每个局域里的指挥官都能因地制宜，各自制定最恰当的策略，也能在总参谋部的协调之下完美配合，打出大规模的会战。
    这看起来不错，但唐天心认为，这有隐患。
    当时她的原话差不多是这样。
    “距离3019年10月越来越近了。我们已经接触到部分复眼者的棱舰，但数量很少。绝大部分棱舰到目前为止均尚未露头。这百万棱舰在过去的多条时间线里给人类造成了巨大伤害，复眼者也总反反复复的利用它们。说明棱舰必然是复眼者的核心装备，所以我们有理由担心到目前为止尚未露头的那些棱舰在做着一些人类尚未得知的谋划。3019年一定是个极其重大的转折之年，一方面是棱舰的隐患，另一方面是我们预期也将在那个时候打开银心穹顶，看到复眼者究竟在里面准备些什么。”
    “所以，在3020年时，人类与复眼者之间很可能爆发全面战争。到那时候，我们目前庞大的军事指挥体系将会呈现出明显的弊端。很多人都有能力，都值得信赖，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绝对无可辩驳的能力，以及领导力，站到绝对的高度去指挥万万亿人类培养出的无比庞大的军队，还有更多来自多元宇宙奴族的盟军。全面战争等级的军事行动需要统一意志，只能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声音。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希望假如真有那么一天，人类需要有一个绝对权威绝对值得信赖的，可以精简掉复杂拖沓的参谋环节，快速制定涉及整个文明的庞大战略的最高统帅，又找不出恰当的人时，我能顶上去。”
    郑峰重新品了一下唐天心这段话，然后说道：“她希望人类获得解放。”
    “那么你尊重她的理想吗？”
    “尊重。”
    “这就对了。”丁虎终于笑了笑，点头，“郑峰，你现在还太小，对人生看得太肤浅。就说现在吧，你在这里当学员，她已经去了前线。如果今天，就现在，她所在的基地遭到突袭，你们相隔超过十光年，你能光靠着大话就飞到她身边么？能么？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阵亡报告滴几滴泪而已。”
    郑峰偏着脑袋昂首看着丁虎。
    良久后，他默默点了点头，“有道理。”
    “所以你想明白我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了吗？”
    郑峰：“明白了。”
    “真的？说说呢？”
    “你要我把目光放大一些，对吧？”
    “对的。”
    “知道就好，以后上课别再打哈欠了。去吧。”
    “再见，丁教官。”
    等郑峰刚走出办公室，丁虎便瘫软在椅子上，累到仿佛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
    他刚才讲的话不多，但却全程注意力高度集中，仔细观察着郑峰的每一个微表情，揣摩着郑峰心理上的每一步走向，同时在自己组织语言时，大脑更是高速运转，将个人阅历、教育心理学知识、微表情知识、文学能力、共情能力等等多方面的教育行业综合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同时他还得不断与自己战斗，控制自己的情绪万万不能失控。
    这对虽然因为满脸络腮胡子而显老，但其实也就二十来岁的丁虎着实太难。
    不过，他总算是成功了。
    郑峰这边出去后，自信心早已支离破碎，只在责任感的驱使下苟延残喘的先哲计划委的工作人员们再次遭受暴击。
    郑峰那边的反馈已经出来了。
    丁虎这番话的效果血赞。
    虽然原理很难估测，但郑峰原本在80%左右飘忽不定的注意力集中度，蹭的一下往上涨了5个百分点，直抵85%。
    一周后，郑峰的状态回到了80%。
    丁虎的又一次约谈准时开启。
    “先哲曾说过，‘付出200%的努力，哪怕只能多得到1%的收获也值得。因为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最后的1%。’”
    郑峰的状态回到85%，并且开始往上飘。
    一个月后，他成功的在婴幼儿高级班战斗力考核中拿下C级战斗员评级，并且再次在纳米机器人操控大赛中夺魁。
    此后他的状态再度开始缓慢下滑。
    虎哥准时出现：“先哲曾说过，‘过去的成就永远只是过去。十年前是过去，前天也是过去，前一秒也是过去。在停笔的瞬间，过往种种皆成云烟，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功劳簿。人要永远向前看。’”
    郑峰再次满血复活。
    到得此时，先哲计划委员会的无数学者和工作人员们终于悟了。
    学到了。
    之前先哲计划最大的错误，并非不尽心，而是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郑峰的导师成为知情者。
    哪怕这些导师接受了再专业的训练，制定出再完美的培养计划，演技淬炼得再精妙，也必然呈现出很细微的违和感，而这违和感必然会被郑峰敏锐的嗅觉感知到，并在心底产生难以抑制的抵触之情。
    真正的完美战神计划，只存在于理想状态中，反倒只有“外来和尚”丁虎这样不知情的人，不是刻意的为了什么要把郑峰培养成先哲的目的而努力，仅仅只是出于一名训练教官的责任心，以及身为老师对好学生天生的爱才之心，而采取的发自内心的，带着真诚善意的行动才反而最有效。
    每天都忙于和郑峰斗智斗勇，挖空心思发掘自己掌握的《先哲语录》的丁虎，并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教育家。
    他只是神经大条的觉得，郑峰这人天赋异禀，要不能想法子把他那几个SSS级的潜能给榨出来，也对不起周东来与安德烈当初的嘱托。
    丁虎很天真，但不蠢。
    在与郑峰第一次深谈之后，他便意识到了云顶战区总指挥官将自己派遣来此的目的。
    为的，正是郑峰这个有N种SSS潜力的家伙。
    一名超顶峰特战员的价值，自不必多言，就看童玲这些年所做的贡献便知道了。
    但再强的人也总会有败给时间的一天，童玲被当下的危局拖累着脚步，怎么也不肯再次进入冷冻状态，她正不可逆的一天天走向生命的终结。
    丁虎认为，周东来必是觉得，在童玲倒下之后，人类必然需要一个接班人继承童玲的衣钵，替人类去完成那些普通战士不可想象的艰难任务，利用个人实力一点点去扩大战果，打开局面。
    目前斯巴达库斯、郑一峰、贝恩斯坦等人正在崛起。
    人类还有另一个指望，也就是注定会复活，但却不知道在哪的先哲。
    但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并且这些人虽然不错，但或许依然并未展现出可以追赶童玲的潜力。
    所以应运而生的郑峰的价值，就慢慢凸显出来了。
    虎哥认为自己准确的抓住了要点，于是乎，便干得是越来越卖力。
    丁虎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先哲语录”是解决问题的核心手段，但却并不知晓，他其实误打误撞的触发了另一件事。
    所谓的先哲语录中，有一部分是陈锋自己确实说过的话，还有一部分却是后世的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根据对陈锋人生履历的研究，揣度出的他可能会在某些情况下讲出的话。
    这些话虽未出自陈锋之口，但本就是对他个人曾经的思想觉悟的总结归纳。
    丁虎用《先哲语录》给郑峰上课“洗脑”，本质却是用陈锋的道理教郑峰。
    郑峰每听一次丁虎口述的先哲语录，便等若跨越时间吸收了一次陈锋的人格与思想。
    他在自己“喂养”自己。
    他心底深处的无形枷锁，正在一点点松动。
    一个被尘封的印记，正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牢固的印记中蕴含的庞大信息，正像水中缓慢溶解的晶体一般，缓缓的溶化，再被吸收。
    郑峰现在的成长不算快，但掌握每一个技巧时展现出的境界高度，堪比陈锋用九世生死挣扎得来的战斗潜能。
    时光飞逝，转眼四年过去，郑峰十岁了。
    此时他的综合作战能力已达B级，性格也变得愈加跳脱，一切看起来都很棒，唯一的问题是他的文化课才刚刚完成婴幼儿组的全部教程，勉强进入小学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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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哥，我想，我应该可以上战场了吧？”
    又一次下课后，郑峰主动找进丁虎的办公室，如此说道。
    丁虎想了想，摇摇头，“你不要问我，我没有决定权，我只是一名教官而已。你应该去找第一先锋学院的院长，又或者云顶战区负责教育工作的部长聊这事。”
    “哦，好的。但我联系不上他们。”
    “没事，我可以帮你打报告。”
    “多谢。”
    大约一个小时后，正在第一地下基地公共艺术馆里看立体电影的郑峰收到答复。
    他不禁大失所望。
    他的申请被拒绝了。
    郑峰不解。
    别的战士在达到B级后，都可以自由选择是在学校内继续进修慢慢提升能力，还是直接去往前线，在前线“富贵险中求”。
    凭什么到自己这里就不行了。
    明明我已经十岁，已经成年，还有少校军衔B级战斗员的身份，也配得上唐天心战舰上的普通战斗员资格，这合情合理的申请，却竟被高层直接驳回，并且明确告知他，必须完成基础知识的学士学业，且还要在宇宙生物学、文明学、语言学、多元宇宙社会学等等与战斗能力完全无关的领域完成硕士级评价，才可以离开7号星。
    简直丧心病狂。
    凭什么！
    郑峰当场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