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突然变得似有些陌生的孩子妈，陈锋愣了小片刻。
    她在微笑着，但笑容里丝毫不见喜悦，只有股淡淡的释然与萧瑟。
    “陈锋，其实我有一件事特别不明白。明明你才是见过最多牺牲的人，你本人也已经战死多次。我本以为你会有最大的觉悟。但是……”
    陈锋：“大约是因为我是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吧。我的人生观建立在那个时代，所以即便我在这世界里已经生存了更长的时间，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也不会被轻易改变。但这无伤大雅，并不会影响我的决策能力。我们的时代跨越了一千年，有些你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我学不会，也不打算学。”
    唐天心微微点头，“嗯，我明白的。”
    “没事的话，你去忙吧。”陈锋摆了摆手。
    现在小行星带的战事依然一刻未停，唐天心这位总指挥官不能离开岗位太久。
    陈锋一直目送着唐天心转身离去，默默的想，其实自己没什么资格芥蒂唐天心的“冷血”。
    如果可以，她应该也想活成善良温柔的模样。
    但时代铸就人性，用和平年代的目光去看待战争年代，本就不准确。
    更何况这还是无人可以置身事外的文明战争。
    人们变成如今的模样，不能说谁做错了。
    命运使然而已。
    直到唐天心的身影踏上穿梭机，陈锋才快速转过身回到出舱口。
    那边还有四万余名折影战士在等着他。
    就在刚才，陈锋将自己任命为折影军团军团长。
    从现在开始，他要亲自带着这组最强战力参战了。
    能活到什么时候，就活到什么时候吧，陈锋如此想着。
    反正已经等不到小福研究出结果，倒不如早点战死一了百了，那还能轻松许多。
    但他的幻想在三十秒后就被打碎了。
    陈锋发现自己就连想死都得看别人的“脸色”。
    欧青岚联系上了他。
    “老板，我这会儿正在带人赶制新型测试仪。三天之后，等伽马射线暴抵达时，大约还是得你亲自跑一趟。”
    有的人叫陈锋先哲，小福叫他哥，唐天心直呼其名，欧青岚则与众不同，叫陈锋老板。
    她大约是看了些史料，学到了古代科研大牛“奴役”科研狗时玩笑般的称呼。
    陈锋先是果断回绝，“我现在已经是折影军团长了，得亲自上阵，这种科研任务还是交给智能机器人吧，我没空。”
    “老板，这不好吧，我们计算过了，依靠人工智能器材无法抵达穹顶边缘。”
    陈锋对空摊手，“那有什么关系？就算测成功了又能怎样，失败了又能怎样？反正什么都分析不出来，我倒不如登上战场，那我至少还能多宰几个刀锋螂，多拖延一点时间。”
    “不不不，老板。这次不一样。在科研领域里存在着一种类似于修炼者顿悟的说法。福莱德斯博士之前推算的结果是要计算一千年，但那只是常规意义上的算力模拟。如果我们能突破某些关键节点，就有机会大幅度压缩计算需求。”
    “一千年前，人类在量子力学、弦理论、宇宙物理学等多方面领域的研究推进过程中，均有过类似的状态。譬如人类首次发现引力波，便为二十一世纪的基础物理研究带来了极大帮助。”
    “五百年来，我们的足迹几乎遍布了整个银河猎户臂，踏遍了数十上百亿个行星系。整个猎户臂里的微观规律，没有我们没见过的。我们对宇宙的理解深度已经达到相当的程度。但这还不够，我们必须更进一步。”
    “太阳穹顶是来自银河系之外，甚至室女座超星系团外的非自然造物。这是别人制造出的东西，专门用来对低级文明进行灭绝打击。当低级文明看到它时，就已经注定灭亡。理论上，没有任何低级文明有机会如我们这样能研究它，在研究后还能将成果带回去。”
    “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灾难，但因为你的存在，灾难又变成了我们的机会。每次实验的确会死很多人，但这很值得。我并不完全认可福莱德斯的判断，我认为超量伽马射线暴与穹顶的碰撞必然能带来些我们不曾见过的信息。”
    “破釜号的总质量是太阳的450倍，比R136a1恒星还重。这次碰撞将会制造出可观测宇宙中有史以来最大当量的伽马射线暴！引力风暴将扯动整个银河系位移超过千万公里。这束直径两亿公里的超量射线暴将会持续超过三个小时。机会可一不可再。所以，老板你亲自出马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欧青岚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一个小时后，T2行动特攻队正式成立。
    与T1行动不同，T2行动特攻队仅由三百名折影战士和一千二百名断刀战士组成，配套的人工智能作战单位数量则多达三百亿。
    经过连续三天的紧急强化训练与模拟演练，T2行动特攻队正式开拨。
    陈锋一行人在数百艘机动战斗舰的掩护之下，悄无声息的靠近小行星带前线。
    三百亿无人作战单位早已分批次由不同的运输舰带到前方，只等小队抵达后便果断大面积投放。
    在前进的路上，陈锋看了看探测仪的参数情况，不由得叹了口气。
    由于伽马射线暴极可能对仪器造成干扰，破坏测试样品，新型测试仪加装了多项扛干扰装置。
    这对生产工艺和特种材料的需求造成了极大压力，到目前为止，只生产出两个精度最高的测试仪。
    其中一个在陈锋这里，另一个在丁虎那里。
    这次丁虎也上前线了。
    陈锋的学员中曾经走出过很多惊才绝艳的强者。
    但正如越是高手就越容易死于江湖纷争，到如今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行动，首批顶尖学员早已陆续阵亡。
    后面陆续成长起来的第二第三批也所剩无几。
    原本在实战能力上并不显山露水的丁虎突然成长起来了。
    前些天，丁虎最宠的玄孙女丁雯战死，此后丁虎将自己关在房门中三个小时。
    他再出来时容貌大变，满头黑发与络腮胡尽皆雪白，仿佛在极短时间内苍老了上百岁。
    陈锋几乎以为虎哥不行了，很难走出这坎。
    不曾想丁虎的基因唤醒度竟刹那间从45%暴涨至47.53%。
    不仅如此，当虎哥披挂上新型折影战甲后，操纵水平猛然拔升，给人以浑然天成之感，仿佛厚积薄发的武学宗师。
    丁虎的控制特点与陈锋追求极限操作不同，重在系统化。
    此后丁虎终于能用自己的操作视频制作教程，给了其他战士们新的选择。
    别人学陈锋，是要挑战自身天赋的极限，不断拉高天赋上限，但学丁虎便是尝试着将自身拥有的能力发挥得更完美。
    “虎哥，等会靠近之后，一定会有刀锋螂尝试与你缠斗，同时你也要通过光学信号捕捉碎星炮的瞄准方位……”
    陈锋特意打开个人通讯嘱托道。
    丁虎倒是洒脱，谢绝了陈锋的好意，只表示他学不会陈锋的极限操控，但他会用自己的办法发挥到极致。
    “陈锋你放心吧，在我死之前，保证对方不会注意到你，你不会死。”
    陈锋：“我不是要你去当诱饵的意思。”
    “我知道，但总要有人去做正确的事，对吧？”
    陈锋沉默片刻，“是的。”
    前方，即将抵达小行星带。
    小行星带与数天前相比，已然发生剧烈变化。
    被打碎的金属残骸漫天纷飞。
    几乎再见不到一颗长度在十公里以上的完整小行星。
    无数岩石碎片化作漫天星尘飘飘荡荡，已不再汇聚于黄道面的附近。
    前线的战斗强度大为减弱，已经再见不到几个人类战舰与作战单位。
    大量刀锋螂四处巡睃，扫荡清剿着人类的残余部队。
    小行星带防御阵线已经被攻破，但复眼者并未急不可耐的命令刀锋螂往里突进扫荡，而是继续在外围清剿。
    远处碎星炮的光束时而穿过穹顶，一直刺向里侧深处。
    陈锋看了眼星图，战士们与智能机械已经陆续就位。
    他只下达了一个简单的命令。
    “前进。”
    下一瞬间，无数人工智能作战单位便从隐蔽状态下轰然解除，全力开启类曲率引擎笔直往前冲去。
    陈锋与一千五百名战士则混在智能单位中悄然往前，持续靠近，发起猛扑。
    复眼者立刻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几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即刻调拨刀锋螂汇聚来此，尝试阻断人类的前进步伐。
    陈锋不再分心二顾，只沿着自己心中预订的路线再度往前。
    如法炮制，一路往前。
    这次复眼者调动棱舰的速度加快了，做出誓要阻断所有人类单位靠近的姿态。
    同一个坑，复眼者不可能在里面连掉两次。
    随着这一侧的棱舰数量越来越多，陈锋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但就在此时，陈锋前方棱舰突然疯狂散开，试图往远处快速奔逃。
    陈锋知道发生了什么。
    伽马射线暴即将抵达。
    这暴露出一件事。
    如此当量的伽马射线暴会对棱舰或者里面的复眼人造成伤害。
    少顷后，陈锋前方的穹顶之外变得空空如也。
    没了碎星炮的威胁，只有刀锋螂，他倒是变得游刃有余许多。
    十分钟后，陈锋成功抵达穹顶边缘。
    他身处的位置，正好是直径两亿公里的伽马射线暴命中穹顶的边缘处。
    陈锋看着外界的星空。
    在棱舰短暂消失后，星空里倒是变得一片祥和。
    陈锋一边放出测试仪，一边在心中暗想。
    如此安宁祥和的宇宙，已是多少年不曾见过了？
    古人在眺望星空吟诗作赋时，一定也不曾幻想到宇宙中的一切会有如此可怕？
    滋滋滋滋。
    素来稳定的通讯仪里莫名其妙响起信号干扰的声音。
    战场模拟投影骤然消失，嘈杂的通讯频道里也突然没了丝毫信号。
    习惯了得到人工智能在方方面面帮助的陈锋，突然陷入万籁俱寂的处境里。
    他起初时有些不适应，但慢慢的却反应过来。
    他静静的飘在空中，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独自躺在房顶上，用手枕着脑袋看星星的日子。
    莫名其妙的，在这危急时刻里，他却陷入一片安宁祥和中。
    原本肉眼看不到的穹顶上，渐渐泛起一抹淡淡的浅蓝色微光。
    直径两亿一千万公里的伽马射线暴正式抵达，照耀到穹顶上。
    比计算推论出来的两亿公里稍微大了一千万公里。
    但幸好穹顶暂且还能抵挡，陈锋不慌不忙的将战甲切换为手动模式，开始拖曳着测试仪往边缘外飘去。
    慌也没什么用，反正都只能这个速度。
    如果逃不掉，他肯定也会被射线暴照个正着。
    那他多半也会死。
    这倒没什么好遗憾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次人类计算正确了这么多事情，算错一次射线暴的直径，理所应当。
    这是命吧。所以他都没什么心思指责任何人，更没有任何遗憾。
    蓝色光芒越来越强烈了，甚至轻松压过了星空的辉光。
    肉眼看去，宇宙空间变成了个浅蓝色的汪洋大海。
    测试仪那边一直在收集数据，陈锋自己也在用肉眼观察着。
    是的，全智能化探测仪已经停止工作，现在他只能靠肉眼。
    随着淡蓝光芒越来越刺眼，又转为蔚蓝。
    原本围绕在陈锋不远处一直对他发起抢攻的刀锋螂突然陷入了静止状态。
    陈锋的大脑里也开始泛起撕裂般的痛楚。
    但这并不能对他造成多大的困扰，比起他曾经感受过的量子纠缠杀伤，这也大差不离。
    无形无色的穹顶开始泛起波纹般的震荡。
    在震荡的同时，穹顶上开始冒起一点点的皴裂。
    似乎……
    要碎开了。
    陈锋简单的看了下折跃参数。
    果然，现在空间已经进入极度紊乱的状态，折跃就等于送死。
    陈锋默默想着。
    我要死了。
    这次似乎没机会站到最后了。
    欧青岚这憨憨，肯定想不到伟大的先哲大人会死在这样滑稽的乌龙下吧？
    算错了一千万公里。
    2333。
    笑死我了。
    他还挺高兴，一点都不愤怒。
    因为，虽然自己要死了，但这却是如此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有什么东西竟能打破“无敌”的穹顶！
    这是陈锋与所有人第一次在穹顶上看到变化。
    从此以后，穹顶不再无敌！
    在飞行的过程中，陈锋的耳朵里仿佛出现幻觉，他隐约听到了如同玻璃碎裂的声音。
    穹顶上的裂纹正越来越大。
    轰然碎裂。
    陈锋闭目待死。
    但几乎同时，一个宽大的人影出现在他上方，与他平行着往射线暴的覆盖范围之外飞去。
    这人影装甲上的护盾能量全开，给他暂且撑开了成了一把伞。
    “看吧，我说过。我死之前，你不会死。”
    陈锋仰头看着面朝自己的人影，目光穿越战甲面罩。
    他正正看着前方微笑着的丁虎，用如此口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