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过去，陈锋借着月光转头看着枕边沉沉睡去的亲密爱人。
    他脑子里有些放空，诸多纷杂思绪汹涌沸腾。
    他回忆渐渐不受控的流转。
    二人自相识以来，从误会猜疑到相依为命，然后互相欣赏，又到陈锋自惭形秽，钟蕾却用情愈深，再到陈锋终于摊牌坦白，本想做个告别，却又越陷越深的点点滴滴自他心底浮现，再将他的心绪吞没。
    明明如今相互间已经无比熟悉，但陈锋脑海中却依然深深记得当初自己刚认出钟蕾，发现她就是未来千年的贝多芬时心中那难以言喻的震撼感。
    当时陈锋不敢奢望太多，只想着哪怕变成个普通朋友，多说两句话就心满意足了。
    他何曾想到自己会在短短九个月的时间里过完了九世人生，见过了无数生离死别，整个人脱胎换骨，如今终于是把变得更了不起的“女版贝多芬”给办了。
    明明已成事实，他却依然恍若隔世，不敢相信。
    就像是一场梦，这场大梦里有酸甜苦辣，也有幸福满足，陈锋明知是梦，却也不愿醒来，也醒不来。
    他也依然偶尔会幻想，假如没有危机，一切都继续平平淡淡的过下去，然后自己总会在平凡中仰望越飞越高的钟蕾，时而自怜自艾着感叹当初当邻居时为什么不和对方把关系搞好点。
    这命运对自己或许是悲哀，但对文明的好与坏却也难讲。
    陈锋再偷看了一眼钟蕾，然后默默把脸埋进枕头里。
    此时他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激动，或许还有些沉甸甸的责任感。
    这还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穿越时身边睡着另一个人。
    唉。
    该入睡了，希望这次我能做得更好。
    一定！
    翌日，清晨，陈锋迷迷糊糊睁开眼。
    房间里的摆设依然熟悉。
    昨晚情到浓时被连着被子一起抖落到地上的十六条毛裤，整整齐齐的堆叠在床头柜上。
    陈锋揉了揉眼，猛的坐直身子，四处打望。
    这里的确还是自己的别墅主卧。
    嗯？
    大约五秒钟后，他意识到点什么，瞳孔猛然瞪大，面容变得分外扭曲，透着股惊慌失措与茫然。
    陈锋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完……完蛋了！
    我没过去！
    穿越失败了！
    这……这怎么办？
    这次我们打赢了吗？
    我的使命结束了？
    大结局了？
    唐天心怎么样了？
    大家都怎么样了？
    人类冲出太阳系了吗？
    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复眼文明那么强大，难道我这次真做得这么好，成功剿灭了复眼文明在银河系内的舰队？
    那复眼文明位于室女座本星系群的母星会派出新的更庞大更先进的舰队吗？
    制造太阳穹顶与电子黑洞的超阶文明的下一步举措是什么？
    这场仗我们怎么打的？
    究竟怎么打赢的？
    还是说我们其实也输了？
    只是支持我穿梭时空的能量被耗尽了？
    ……
    一万个令他一直焦虑，但却说不清理还乱的问题在心头一个接一个的冒起。
    这些看似简单，却动辄事关几百亿人生死存亡，以及整个文明存续的问题不断冲击着他的脑海。
    渐渐的，陈锋面若死灰，双手抱头，无比懊恼与惶恐。
    他早就担心会有这么一天。
    那就是自己突然失去穿越时空的能力，然后接下来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把未来全部交给命运。
    是的，自己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生究竟该怎么走，也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潜力，最迟二三十年后就注定成为世界首富，成为万众景仰的科学与艺术双重领袖，这次说不定还能成为政坛的隐形大佬。
    但是，这有意义吗？
    谁终究不是黄土一杯？
    我要的不是现在，是未来啊！
    混蛋，为什么好好的就把我放弃了。
    再给我几次机会，说不定就我成功了！
    我知道穿梭时空就等若复制宇宙，这个能量消耗是很大，大到超乎我的想象，那我降低要求好吗？
    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一次也好啊！
    别这样一言不合就把我们给放弃了啊！
    人类……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啊！
    这不公平！
    不知不觉间，陈锋双拳紧握，眼眶涨红。
    情感告诉他，自己不能就此放弃认输，但理智却告诉他，不可能的。
    自己做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次人类甚至未必能彻底完成种植战舰，更不能找到破解棱舰网格链接、能量场护盾和超强材质的办法。
    还是一定会战败。
    怎么办？
    另外却还有一重理智在对他讲。
    放弃吧，那是一千年后的事。
    到时候自己的墓碑早已泛黄风化，自己早就一死一了百了了。
    就算人类灭亡，又与我何干？
    但他脑子里却又情不自禁的泛起一个个名字。
    唐天心、林布、丁虎、欧青岚、董山、欧阳正华、谢尔盖、赖闻明……
    这些人把他的心和未来牢牢牵连在一起，再不可分割。
    他早已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二十一世纪的人，他将会比牛津教授的问卷调查中任何一个被调查的对象更绝望，更惶恐，更紧张与自责。
    别人的末日是假设，他的末日是真实。
    他做不到事不关己的冷漠以对，所以会感到痛苦。
    他总会想，那么多人，一代又一代的奋斗与努力，却终究还是要面对被彻底掐断生机的末日。
    都会死，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都会被无情的抹除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明明我们已经那么努力了。
    可我们的敌人太强太强，敌人的背后还有更强到无法想象的力量。
    我……我怎么办？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让大家失望了。
    这次……我穿越失败了！
    有时候记忆力太好，不能遗忘，也是种莫大的悲哀。
    所谓遗忘的本质不必再赘述，但遗忘对人的意义却不仅仅是失去某些回忆，同样也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的能力。
    最容易被遗忘的东西，人脑中最不稳定的量子螺旋结构，正是会给人带来痛苦的东西。
    在情绪需求潜移默化的冲击之下，这些组成回忆的痛苦量子螺旋会持续受到冲击，以更快的速度崩散。
    但陈锋在基因唤醒度不断提高的过程中，记忆力越来越强，遗忘的天赋渐渐越来越弱。
    他会记住好的事情，也同样会记住痛苦的感觉。
    陈锋能很清晰的感知到，随着基因唤醒度不断提升，除了体能上的改变，人脑的记忆力、逻辑分析能力、思维敏锐度都在持续不断的提升，自己对痛苦与幸福的感知能力，同样也在持续提高。
    然而痛苦在记忆中总是会更深刻，大部分人回忆儿时，脑子里最多想到的是那些悲伤与愤怒的画面。
    快乐的记忆却总是会特别短暂与缥缈。
    因此，随着记忆力提升，痛苦造成的情绪冲击会越来越强烈。
    要面对这愈加强烈的情绪冲击，人类对意志力的需求同样也在无形拔升。
    意志力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意志往往会随着人的见识、知识层面、经历的事情而变化，同时也会建立在当前的世界观，以及整个文明流传下来的历史沉淀之上。
    陈锋渐渐懂了一件事。
    难怪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基因唤醒度只能到25%。
    这分明就是一种生物自我保护的本能。
    在无法承其重时，人类不配有这样的能力。
    弱小的种群提前拥有过于强大的思维能力，带来的并不一定是更好的未来。
    种群里更有可能出现大面积的心理崩溃，进而引发文明崩坏。
    假定这时候有第二个二十一世纪的“土著”拥有了他一样的唤醒度与思维能力，别说做出点什么成就了，恐怕超强记忆力囤积在心中的痛苦就会让这人瞬间心智崩溃，变成个疯子。
    陈锋能兜住，是因为他去了很多次未来，才慢慢成长起来，又或许他本人在耐受力这事上也有些天赋异禀。
    但意志力再强的人也需要时间来消弭负面情绪，不可能自欺欺人的说一句我没事了，就真没事了。
    此时陈锋再不能控制心绪，猛的双手抱头，一直揉头发。
    他处在无法言喻的失落与悲伤中。
    他又翻出自己写满了《五百年规划》的笔记本，看着上面自己入木三分力透字背的字迹。
    陈锋深吸口气，脑海中天人交战，不断的推演，不断的计算，试图自我欺骗得出结论，他想骗自己，他要对自己说，只要严格执行《五百年规划》，就一定能成功。
    但是，良久之后，他猛的发狠把笔记本往前扔去。
    啪！
    厚厚的本子打在前面的大屏电视上。
    陈锋仰头望天，双手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不可能的，输定了。
    我不能骗自己。
    都怪我，如果我更努力一些，更拼一些，说不定就成功了？
    我还做得不够。
    我……我是罪人啊！
    他眼眶里很酸，心头说不出的悲痛。
    他脑子里总会不由自主的去幻想千年之后人类战败灭亡的场景。
    就在这时候，卧室房门被打开，身穿男士睡衣的钟蕾走了进来。
    她暂且没看到陈锋，而是低着头嘴里嘀咕着什么旋律。
    然后她再抬头，便看见了面若死灰如同羊癫疯发作的陈锋，吓一大跳，猛扑上来，“你怎么了？”
    陈锋的死鱼眼慢慢转到钟蕾脸上。
    看着她那关切的眼神，陈锋的目光里渐渐恢复了点生机。
    他深吸口气，用旁人无法理解的悲伤语气缓缓说道：“钟蕾，我失败了，我穿越失败了。我没过去。我失去穿梭时空改变未来的能力了。我……我们输定了。一千年后，人类就将不复存在。”
    看着陈锋这罕见的无比颓败的样子，钟蕾愣神很久。
    随后她缓缓坐到床边，拿起陈锋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的挠着，“这件事，我们昨天不就已经想透彻了么？”
    “嗯？”
    “你是不是钻牛角尖了？我们是被留下的那部分啊！未来的你还在等待我们为他创造更好的现在呢！你凭什么确定是自己失去了穿越能力，而不是我们被留下？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无法证明的事情，你干嘛不往好的方向去想？你在想什么呢？”
    陈锋猛的浑身一震，愣住了。
    两人就这般对视了整整五分钟。
    他尴尬的挠头，“对哦。有可能呢？”
    钟蕾拍了下他的脑袋，“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如此，我们必须这样相信，必须这样告诉自己！”
    “哈……哈哈哈……对对对。”
    陈锋幡然醒悟了一件事。
    难怪在以前的时间线中，每次穿越发生后的自己都会有一段时间的蛰伏期，不怎么露面，也不与人打交道，甚至都不做事，显得很划水咸鱼。
    当时他真没当回事，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
    以前他每次翻看史书时，视角跨越的年代都长达千年，即便是过去自己“短暂”的人生也动辄百年。
    如此漫长的时间跨度里，区区一两个月的空窗期，实在毫不起眼。
    从史料的角度回顾，这段时期里的陈锋本人即便没抛头露面，但原计划改推进的事情，他还是在幕后操盘，所以不仔细去琢磨，品不出其中的蹊跷。
    现在陈锋懂了。
    其实这段时间正是自己的低落期。
    这样的痛苦与惊慌，每次都会经历。
    自己必须完成心理建设，告诉自己有这一线可能，才能调整得过来，恢复工作状态。
    如果今天钟蕾不在身边，陈锋觉得以自己的性格，大约还是会选择藏起来，然后逐渐恢复，慢慢从牛角尖里走出来，通过不断的自我鼓励与精神暗示，选择自我麻痹，去相信第二种更好的可能，才能以莫大的意志力沿着既定方针奋斗终生。
    这个过程说来容易，但里面到底有多少负面情绪，多少心理波折，多少一次次在绝望的泥潭中困苦挣扎，陈锋只能去揣度与想象，实难尽述。
    他突然咧嘴笑了笑，反过来捏住钟蕾的手，“幸好这次有你。”
    钟蕾：“嗯。应该的。”
    “有你真好。”
    片刻沉默过后，钟蕾突然露齿一笑，“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就是注定会消失的，虚假的人了。”
    陈锋一愣，然后也笑，“哈，好吧，但那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两个虚假的人可以为未来以及未来的真实留下多少文明的财富。”
    “嗯，振作起来，工作吧。”
    陈锋又与钟蕾聊了片刻，再一起忙乎乎的吃过早餐，便亲自驱车把她送去了梅森学院。
    是的，钟蕾昨晚撒谎了。
    她并没有请假。
    陈锋目送着钟蕾步入梅森学院的大门。
    她即将转角走入楼道时回了头。
    二人隔着远远的距离挥了挥手。
    陈锋转身，上车，准备驱车离开。
    钟蕾又给他打来电话。
    “其实我早上构思了一首新歌，我今天先不上课了，先把歌词和基本的旋律弄出来。”
    “什么歌？”
    “幸福的N次方。”
    “咦，好俗气的歌名。”
    “幸福本来就是很俗气的事情嘛，柴米油盐酱醋茶。”
    陈锋笑了，“不过我相信这首歌肯定会很特别很特别。”
    “当然。对了，最近我又学了约德尔唱法，下次让你听听。”
    “啊？要唱进歌里？”
    “不是。”
    “那什么时候听？”
    “你猜。”
    然后钟蕾就挂断了电话。
    陈锋挠头片刻，却又傻笑了一阵，继续驱车前行。
    生活总要继续，未来依然未知。
    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道路上奋斗。
    陈锋准备去北美分公司的总部。
    他脑海中又想起欧胖子。
    胖子这会肯定在忙乎乎的看报表熟悉业务吧。
    昨天刚到时，胖子就已经提前又报名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MBA专业。
    其实胖子已经有MBA证书，但他准备重新去学一次，把以前混日子时犯下的错误给弥补了。
    最近胖子最近又养成了个不太好的口头禅。
    “师父，我一定不让你失望，也不让我爸、我媳妇和我的娃们失望！”
    陈锋并不太喜欢胖子这口头禅。
    他有不同的看法。
    胖子这话让他想起上条时间线里三十一世纪的思维茧房。
    陈锋也反应过来上条时间线里人们的人生观中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那时候的人们奋斗与努力不是为了自身，反而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
    这个别人的囊括范围很大，家人、亲戚、朋友、老师、同事、全社会的任何人、以及“泉下有知”的古人。
    以银河战士为例，绝大部分人成为银河战士时，想的都是可以让家族得到荣耀，可以让社区的社会地位更高。
    他本人回蜀地首府时的感受特别深，当时那些家属与亲戚的对他各种期许赞赏，也对他的成就与有荣焉。
    同时另一些家族后辈也总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家族交情却很淡，每个人都依然忙碌，尽力做好各自的事，口中说的也是，绝不给你这位顶级战士丢人。
    时间继续往前追溯，自2500年开始，支撑世人的核心信念，便成了不让先哲陈锋的努力白费，不让前辈先烈们失望。
    表面看，这是个好的习惯，是获得坚定意志的捷径，但走捷径必然付出代价。
    代价便是后人们人为的构建出了思维茧房。
    陈锋现在认为这都错了。
    人的信念支撑不应该建立在别人的认可之上。
    这种人生观的本质是虚荣，也是思维茧房核心框架的组成部分。
    人的奋斗动力应该更多建立在自我驱动之上。
    信念应该是自我实现人生价值。
    内源动力比外源动力更强韧，更持久与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