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一个多月的相处,马氏跟这一家子也是混熟了,混熟之后很多行事都放得开了,她见计软是个不吭不响的性子,惹她一两回她也不恼,见此便总是想寻着机会欺压欺压她。也好在丈夫女儿面前邀功。
这马氏干别的事不行,干这种让计软不快的事倒是雷厉风行,说办就办。要说,人与人之间有个眼缘,更有个气场,相吸还是相斥都不好说定。马氏不喜欢赵大赖,但想着把他家的钱往自己家贴,偏偏计软又执掌着赵家中馈,对她又不像别的儿媳妇那样处处巴结着婆婆,所以让马氏喜欢上计软,不是件容易事儿。这是其一。其二,就像上面说的,这马氏的性子,欺软怕硬,她见计软不温不火的,便当她是个好欺负的,就总是要让她不快活。这般一来,要想和,已是没有先机了。
容哥儿的妈妈前脚走马氏后脚就马不停蹄的去了赵大赖家。
赵大赖自那天自以为计软是真稀罕他,心里高兴,这几天又溺在家里。但他表面不露出来。本来是有单押送的生意的,叫赵大赖给推了。
这天计软来了月事,小腹有些疼,赵大赖忙上忙下,又是烧热水又是煮红糖,跟她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计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一个七尺汉子,侍弄着那瓦罐,又是点火,又是扇风,又是添水,焦急的满额头都是汗,还不时关切的问她疼不疼。不禁有些好笑。
实话,她腹部只是有些抽痛,但这种痛感她还受得了,不是疼的难以忍受的那种。每次抗一抗就过了。但见有人这么关心她,计软眼眯了眯,睫毛在阳光下沐浴颤动,不是假的,她感到微微的幸福。
好不容易赵大赖烧完了红糖水,凉了凉,端给计软,看着她喝的一滴不剩,才绷着脸,紧张的问道:“还疼不疼?”
计软睫毛轻动,看着赵大赖那紧张样,故意道:“疼。”
赵大赖急了:“这样不行,走,老子带你去看郎中!”
计软挡住他伸过来要搂她的手臂:“哪有来月事去看郎中的?忍一忍就过了,要不然你把手搁在我小腹处,我暖一暖就好了。”
“当真?”赵大赖瞪着眼。
计软笑道:“当真。”
赵大赖俯身把他那宽大手掌按在了计软小腹处,温热的手传来的温度果然让腹部好受了些,计软眯了眯眼,感受着袭过来的滚烫温度。赵大赖活力爆发力十足,向来跟个大火炉一般,从春至冬身上都是热的。
计软抬眼,顺着那条壮实的手臂向上看,看到近在咫尺紧张照顾她的男人,这厮眉心蹙在一起,很严肃,也很粗犷。
但他眼间有浓浓的关切担忧,这可谓是计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认真看他,两人距离近到他面上的汗毛都一清二楚,这厮皮肤跟“光滑”两个字沾不上边,相反还很粗糙,且长了不少的青色胡茬,看着就很扎人,窗外泻进来的日光徘徊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赵大赖脸动了动,计软的心跟着那动作动了一下,看了看他,心里柔了一下,抬首在赵大赖脸上青茬处亲了一下。
赵大赖一怔,扭过头来严肃又惊诧的看着她,计软唇微抿,赶紧低下了头,面颊微红,赵大赖瞧着她那副模样,眼中却突然涌出狂肆的惊喜,一把抱住了计软。跟铁钳似的不松手。
抱了片刻,计软推他:“我要被憋死了。”
赵大赖方放开她,将着她狂啃了一通,最后在她嘴上亲了一口道:“你个小可人疼的,可算是会亲老子了,乖乖,老子还是带你去瞧瞧郎中去罢?你别没疼坏,让老子倒先心疼死了。”
计软面微红道:“哪儿那么夸张?我也不是十分的疼,抗一抗就过去了。”
“抗你娘的抗!老子把郎中叫来给你治!他要不给你治老子砍了他!”
“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
两人正说话,这时候突听外面叫喊开门的声音。
赵大赖皱了皱眉,听见敲门声越来越响,骂了一声,方扭头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摸了摸计软的头发:“你在这儿坐着别动,我去看看是谁。”
计软点了点头。
赵大赖又看了她一眼,方走出门去,走到门首开了门,一看是马氏,瞳孔微缩,便点了点首:“娘来了!”
马氏拽着衣襟进了门,口里却抱怨道:“软娘这个不懂事的,怎不知道出来给我开门?劳你一个大老爷们顶着这明晃晃的日头过来开门!再给热着了!”
赵大赖皱了皱眉:“她肚子疼,我让她坐着别动,您有事儿?”
马氏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她举了举袖子,挡了点太阳光,但仍然是热,况她又走了这么远的路,马氏用袖子抹了把额头汗珠,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赵大赖看了她一眼,道:“进屋说话罢!”
说着两人进了屋,计软已听到是马氏的声音了,便在堂屋里侯着,见到两人进来便行了一礼,笑道:“娘来了!”
马氏扫了她一眼,冷哼了声:“真够娇贵的?肚子疼?我看不好生生的立着呢!”
计软唇边的笑微僵,走到桌前准备沏茶倒水,赵大赖却阔步走了过去,夺过水壶杯子,斥道:“谁让你出来的?滚屋里歇着去!丢人现眼的!”
计软眉皱了皱,告退去了里间。
马氏见她被骂走了道:“哪有你一个爷儿门沏茶倒水的?来来,我来倒。”
赵大赖让给了她,自己坐下,马氏倒好水后也就在他旁边落了座。
赵大赖没动那茶水,道:“娘有事儿?”
马氏动了动唇,才道:“大赖,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容哥儿?她想跟你道歉呢,你啥时候去见她?”
赵大赖眼顿时一乱,扭头朝里间的方向看去,计软已回了屋,不知道听不听得见。赵大赖眼又一厉,射向马氏:“你怎么认识她?!”
马氏被吓得抖了一下:“不是……还不是她娘求到我头上来了?说她想跟你见个面道个歉!”
“不见!”
这般直截了当的拒绝,马氏心下不大高兴,看了看里间,故意提高嗓门道:“你俩不就是闹个小矛盾?当什么大事?都在一起两年了,多大的情分!大赖你可不能当那喜新厌旧的人!你一个大男人不说主动认错,反让人家一个姑娘给你道歉,你也不嫌皮臊的慌,那姑娘正想你想的直哭呢,你却呆在家里生闷气?倒似那绣女一般!那姑娘就想给你道个歉,不过耽搁你一刻半刻钟的事儿,你过去见她一见,啊?”
赵大赖眸中掠过阴霾,计软那天的话还在他心里搁着呢!他虽不大把这话放在眼里,亦觉得有几个女人没啥子,但保不齐计软会怎么想,没必要平白在两人间生间隙不是?
况容哥儿那人就可有可无的。更不值当破坏他生活!但与其现在不让马氏说还不如当着他娘的面澄清让计软听见更让人信服,赵大赖因此抬了抬眉:“既然她托了你,那正好,你回去跟她说,我这一辈子除了软娘不可能纳别的女人,但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她愿意,我就补偿她些钱,但再去她那儿是不可能了,让她另寻金主吧。”
这话是说给计软听的。
马氏一听,跟晴天霹雳似的,这什么什么跟什么呀?还不纳别的女人?有哪个男人是不吃腥的?可笑呢,况她刚知道他外面有个女人就不要了是咋回事儿啊,给她难看的?他不要她还怎么设法让他休了计软?
“你这是干什么?没听说你俩发生什么大事儿啊,怎的我跟你一说你就干脆要都不要人家了,你是不是专一想让我这个做娘的难看的?还是你就念着过去没好好照顾你要跟我作对?那时候你当我是得已的吗?!我好歹养了那多年,就是你不认我我也有生你的恩,可你是怎么对我的?这般气我!”马氏站起了身。
赵大赖皱了皱眉:“不敢,但这话你不说我也要说的!”
“你说什么说啊?!人家容哥儿怎的对你不好了?为你整天哭的天昏地暗的对你还不好?这不是心里有你?我咋没见你媳妇为你哭过一声呢!我看你死了,她都未必哭一声!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叫眼屎糊了心,被那狐媚子的皮囊给靥住了!”
哪有第一次给人家办事儿没办成还搞砸了,那她的面子往哪儿搁啊!马氏干脆也不坐座了,见赵大赖仍是无动于衷,灵机一动,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高嗓门的大嚎:“你今天要是不同意去见人我就哭死给你看!叫街坊邻居都瞧瞧,你是怎样对你这个亲娘的!俺们来了一个多月啊,当俺们是破要饭的,在外面租了个破烂地儿让俺们住着,你是有本事了,你天大的本事,可连个差事都不肯给你爹找啊,光你那媳妇穿的一件衣裳都能当俺们一个月的吃穿呐,俺们怎的巴结你怎的讨好你都笼络不了你的心!你那媳妇年轻美貌,俺们这老了的活该被你厌弃,活该饿死……”
“俺就知道你一直怨我,怨我过得好的时候不来找你这过不下去了来找你了,你当俺们是为了你那钱,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妇人,整天住在那闭塞村落里,到哪里得你的消息,还以为,还以为你早……”
“你那媳妇你就当那神一样的敬着恭着,可俺说她一句你就给俺脸色瞧!受人家的脸色,还不如俺们早就饿死冻死算了……”
赵大赖唇抿紧了,眉头皱着,本来这种场面他轻易就能制住,只要他骂一声他敢肯定他娘再没胆量哼出来一句。但赵大赖眼中却闪过一丝稀薄的愧意,他跟母亲之间……他何尝不是想对她好?!可他胸腔里一直酿着一股恨意,对过往的恨,他根本察觉不到他娘对他的爱,如何让他去爱她?如何让他去对她好?
可让母亲坐到地上哭泣,却是大大的不孝,且细想想,从母亲来的这些日子,他对他们确实不够好。始终备着戒心。在心跟心之间筑了高高的围墙。他想,就算是要融冰,她现在依靠着他,也该是她先开始,可他的苦不是她的苦,他娘只怨着他为什么不对她好?他只恨着他少年时他娘为什么不对他好?你不能说服我,我更不能说服你。不在一个频道上,无法抵达在一个频道上。
到底是母子关系,赵大赖没任着他娘嚎下去,没忍心,上前俯身要扶马氏起来。
马氏却哭着不肯起,打他道:“你这个没良心的……”
赵大赖眸子阴沉的动了一下,还是没开启心门:“我已给马国嚭找了一件活,在高家厨房里帮忙,做点打杂,一个月一两银子,逢年过节有赏。你看看行不行。”
一两银子?马氏脑子快速合计了一下,现在吃穿又不用花他们的钱,要是能拿薪资的话一年就能攒十两银子,十年就是一百两。到时候就是赵大赖抛弃了他们,他们也能养老了。
马氏抬着干涸的眼:“那容哥儿的事儿呢?你不答应去见她我就不起来!这也是人家第一次求我办事,不就是一刻半刻钟你都不肯同意,你让我这个当娘的面子往哪儿搁啊!人家说出去还不说我这个娘跟你关系不近,外来的……”
赵大赖打断了她:“我去见她。”
噗通一声,里间似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谁都没听见。
马氏这才有了笑脸,起了身。心道这一嚎果然是有用,赵大赖他爱面子,还不是怕被街坊邻居瞧见他的作为,下回她再遇上事儿了便该用着这着。
目的达到了,马氏也没多留,临走时瞥了一眼静悄悄的里间,心里哼了一声,只怕早气得要冒烟了,倒是会装,出来一下都不肯,把你给气死才好呢!故意叫了一声:“软娘,娘走了啊!你也别呆在屋子里生闷气,这男人嘛,有几个不花心的,这身为女人,大度最重要,你也要体谅着你官人在外面干活劳累,有一个两个女人多正常,一会儿可别跟大赖生气啊!”
计软掂了掂几案上的一块砚台,眼眯了眯,所有的对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嗓门之大,好像是专门跟她说的似的,肆无忌惮到她已经不存在的地步了吗?还是从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容忍他,她当不知道,可不代表她真的不知道!不代表她是傻子!计软眼瞅着那块砚台,心道她是该把这块砚台砸到赵大赖头上呢还是马氏头上?分析了下,该砸到赵大赖头上。
手一紧,一松,只听“噗通”一声强烈的响动,木门遭受了重击,陷进去了一个窝,砚台噗通一声又重重落地。滚了几滚。
马氏听见那剧烈响动,心里冷笑了声,眸中掠过得意,心情极好的迈着小脚往外走了。
赵大赖面色则一变,赶紧闯了进来,待看见计软正用满含怒气的眸子看着他时,赵大赖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那个女人,心思莫名。
计软站在那儿,觉得这世上的事真是讽刺,就在半个时辰前,她还在想,她的丈夫体贴她,关心她,甚至是爱她的。她还亲了他的脸!可是在下半个时辰中,她就听说他跟另一个女人藕断丝连,当着她的面答应去见她!而就在几天前,他还答应过他不会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的,啊,不对,他答应过吗?他用甜言蜜语把她绕了进去,把她绕的她忘了要一个承诺,随即她又觉得好笑,承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赵大赖终于开了口,艰难的开口:“咱那天后,我就没再跟她来往,到明天我见她一面,把事说清楚……”
计软笑了一声:“是,你没跟她来往,但你也没拒绝她,更没跟她断了,你让她对你心存念想,挂着你,或许你压根就很享受她为你哭泣,或者,你根本就不想跟她断了。”
计软的眼神太直白,太冷冽,赵大赖受不了她这么看他,平白冒出来一股火气,骂道:“老子听不明白你说的啥!也没你那多的弯弯绕绕,老子既说了不再跟她来往就不会跟她来往!你休要聒噪!”他怎么了他?他不就是想在家跟她多腻歪腻歪才没空过去说的!谁有那闲空袅她?他为了她活都推了她还要怎样?况容哥儿那性儿,极有脾气的,察觉到他冷淡了绝对不会一棵树上吊死的,定极快的去巴结别的金主去了,他又有什么必要说哩!
这么就想完事了?她就是个好糊弄的傻瓜?计软眼有点红,声音也有点悲:“你自己做错了你还来凶我哩!我真没见过,你娘在外边那般骂我你不争辩一句,什么都答应她?到了我这儿全反了,我狐狸精?我要是狐狸精会让你这么待我?我怎的招惹你了?还有,你那污浊的病是在哪儿生哩?官人,你对哪个好哪个坏咱看得清清楚楚,我看你是一直把我当傻子看吧,觉得我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好糊弄……”
赵大赖就受不得计软这幅委屈样,她说第一句开始他心就化了,越往后说就越心疼的不知怎样了,一步跨上前就要把她揉在怀里,计软气怒的又是挣扎又是打他,狠命的反击,还是被赵大赖死死勒在了怀里。
直亲她的额头道:“别闹了,我的乖乖,成不成?我就是把你当成最亲的人,才想着先可着别人来,那容哥儿我就没稀罕过她,又怎么会对她比你好哩!你不信明日咱俩一块去,看着我跟她断,要是你气不过,我就叫上兄弟把那烂—娘儿们给打一顿!你也是知道我的,说到做到,那天你跟我说了后我真没见过她,没跟她断是因为想跟你多呆些时候,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你细想想,我这几天有没有出去过?为了你我还推掉了单活,怎就糊弄你了?刚是我说话语气重了,你原谅了我罢!”
计软闭着眼,心想,男人真是天生的谎话精,连赵大赖这样的说起谎话都是顺口拈来的。甚至是没有漏洞。他可真会绕,绕的她又要信他了。
赵大赖见计软不说话,略松开她,拨了拨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担心道:“软娘,肚子还疼不疼?”
计软看着他那眼,那眼中是真切的疼惜和担忧,眼神是掺不了假的,计软抿了抿唇,不想再看他一眼:“我有些累,想要休息。”
“好,那你睡,我给你扇风。”
“不用。”
“不用也不成,快到晌午了,天热成这样,不扇风怎么睡?你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来。”
“我不吃。”
虽然不用,赵大赖还是一一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