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阳光掠过茅草,掠过粗布鞋,掠过屋顶上那个修长身形、着缌麻丧服的人,只见他向北挥动上衣,以浓郁的腔调高呼道:“计生呀!你该回来了!”连喊了三遍,那上衣被揉成一团,抛了下来,正盖在屋下那死者的尸体上。
顿时,人们像得了指示一样,嚎陶哭声在计软周围炸开,跟过年的鞭炮一般晕染成一片,此起彼伏。计软头低着,脑袋昏昏沉沉,还没理清自己怎么就穿越了,被这哭声一惊,便好似脑子里弹了一根弦,那迷雾略拨了拨,复了丝清明,计软不敢怠慢,立刻掐了自己一把抬起袖子装模作样的跟众人一同哭了起来。
因那棺材里躺着的不是别人,却正是原身的生身父亲计生。
计生,何许人也?计划生育的简称?当然不是。计软一边拿手帕掩着面直打雷不下雨,一边抽调着原身的记忆。
计生,青州人氏,家住杏花村。其祖父是个名士,还曾中过举人,但这计生的祖父真是放屁都能砸到脚后跟,两个字,倒霉,刚中了举,还没得享半毫天恩,人便死了。而到了计生这一辈,他也不过是个未进学的生员,在武城县的张员外家做西宾,也就是家塾老师。因此计家虽算得上书香门第,但毕竟儒素出身,也只靠着舌耕糊口,家道并不丰腴。一句话概括计家的现状,又穷又酸,怎一个潦倒了得。
若说起她这父亲是怎么死的,计软脑子里的弦又猛的拨了一下,她生生的倒抽了口冷气,这其中竟还有另一番缘故。
他们住的杏花村临近青州府,这青州府里有一富贵大户人家,高家,其家主高平在京都任一品的大将,其子孙也大半有官职挂身,若说起这青州府的名门大户,第一家便是他家,光他家的府院就占了半个城,可见其豪奢,人人无不知晓的。但今次要谈的却不是他家,却是在他家供职的一个采办。
这采办名叫赵大赖,奴仆出身,却是名副其实的一个恶奴,早年因为那高家公子看上一个姑娘想要把她买去做丫鬟,那人家的父母死活不愿意,便是这赵大赖出手,领着一群小幺儿们拿着铁棍直接把人父母给打死了,可见其心狠手辣,目无王法,因为这事赵大赖还吃了几个月的牢狱饭,但这就是个强权欺压的社会,几个月过后,因为高家使钱,这赵大赖就被放了。
从此,赵大赖更是受宠信,得主子的意,一路是顺风得水,如今这赵大赖也二十有四了,竟混出来了个名堂,现在在高府的总管事手下做采办,不但自己投钱脱了奴籍,单立了户口,还在那青州府里置办了处宅子,底下跟了一群喽啰,都喊他赵大爷。
若问为什么提他,不但他,连那计软都与计生的死有掰扯不掉的干系。
那日赵大赖同一众弟兄从南方采办回来,路过杏花村,见此处茂林深竹,别有一番村野风光。一群人便在那村口酒肆歇脚,吆喝着沽饮几杯。
可巧计生那日也起了雅兴,要饮酒作诗,便央了计软拿了壶去村肆买酒。
然后,你知道的,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再没能忘掉你容颜。没错,这赵大赖看上这计软了,赵大赖本是个好,色的,那烟花柳巷、勾栏瓦肆可不都逛了个遍,什么颜色没见过,独计软因家中窘困,那日穿的是件简单的生绢裙,那赵大爷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都看腻了,乍一看这素青衣裳,竟觉得清清爽爽,别有一番风味。就这样,便入了眼了。
若说这计软的颜色,倒还真隐隐透出点国色天香来,跟远山一般的黛眉,直挺的琼鼻,若丹的朱唇,加上窈窕的身段,就是山窝里出了只凤凰。怨不得那赵大赖回去之后就念念不忘。那赵大赖一向不在情,色两字上委屈自己,加上他自先妻亡故,长夜寂寞,早起了成家的心思,以前是没爹娘管,没自由身,如今他有自由身了,前途有盼头了,宅子也有了,空荡荡的也该住个人进去。便起了娶计软的心思。
心思一起,就派了人去打听计家,这一打听,计家到底算是个书香人家,那养出来的女儿自然正派,也好撑门面,等赶明儿生了儿子,说起家中渊源,祖上是中过举的,也有名声。比不得他那让人看轻的奴仆身份,于是越发满意,要娶计软的心更加坚定。便没迟疑央了媒人去说亲。
哪知剃头担子一头热,落花无心眷流水,计软那天去买酒,见酒肆坐了一群男人,碍于礼教,便慌慌张张,头都未敢抬一下,只听到七嘴八舌的对她调笑的男人腔调,甚至还有人伸出腿来绊她,只觉得这群男人好生混帐,哪里注意到有谁。况她跟父亲好友家的儿子曲进才自小青梅竹马,只差没私定终身了,突然来了个恶人赵大赖,那一向有主意的计软怎会愿意?
计软是家中独女,又是计生老来得的,一向娇生惯养,宠溺到了极致,因此养成了计软在家中无法无天的性子,俗话就是窝里横。计软听说了此事后,因计生没有直截了当的拒绝,便去计生那里胡搅蛮缠闹了一通,又是要上吊又是要出家,把个计生气的胡子乱翘,浑身哆嗦,加上他本就对这赵大赖不满意,因此媒人再来时,他被那媒婆缠得烦,便起了性子,把那赵大赖横竖批驳了一通,说他是癞□□想吃天鹅肉,一个没爹娘养的下流东西没喝了黄汤,便连嫦娥都敢肖想了,难听话都骂了个遍,也难为他一个书生想出来那些词。
可是自古那句话切要牢记,宁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这媒婆回去后把计生的话学说了个十成十,可把赵大赖气的脸铁青,他生平最恨人拿他身份说事,一个穷酸秀才也敢这般折辱他,他恼了一夜,第二天便生出一计。一早派人去了张员外家。
计生的东家,武城县的张员外虽与青州府的高家没什么干系,但张员外家只恨高家没撅起屁股来任他舔,巴结奉承还来不及,又哪里敢惹?因此赵大赖派的人将原委道清,又许了张家好处,张员外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第二天张员外便硬说计生偷了他家的百两银子,人证物证俱在,若不还来便要拿他去官府,可怜计家整个家底儿掀过来也没有百两银子,又哪里去还?只有东家借一点,西家凑一点,但凑来的也不过十几两银子,堪堪十分之一。
正焦头烂额时,赵大赖派的那媒婆又来下聘,聘金却刚好是一百两。可把计生气的头顶没冒出青烟来,生生拿棍子把媒婆赶了出去,他又不愿他的宝贝女儿嫁到那一个心肠歹毒的人渣手中去,而自身竟落了一个偷的名头,以后哪里还能谋得到生计,加上毕生清誉、祖宗名声都毁尽,自认愧对列祖列宗,竟愁结满肠,想不开自尽了。才有了今日这白花花的葬礼,这嚎哭场面。
正皱着眉头想到这里,哀叹了一遍,见众人都止了哭站到两边,计软眼神好,也赶紧扶好计氏退避到了一边,计氏早哭成了泪人,趴在那里都起不来,计软同另几个妇人去拉她,她却仍死命奔向那席上的尸体,悲声嚎哭道:“老爷呀!你怎么就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要怎么活呐!妾身干脆随了你去也一了百了……”
但见她哭声哀痛,众人紧拦她,劝了她好一会儿才把她搀扶起来。她身体绵软,犹自悲泣不止。
计软心里也理解,这么一个封建妇女,丈夫突然走了,留了这么一大堆烂摊子给她,又让她怎么办?
计软一边给伤心的计氏递手绢,一边又想起来了原身的死因,就因为计氏实在没法了,连下葬计生的钱都没有,便以商量的口气,试探问计软不如就嫁给赵大赖如何?好歹那赵大赖也是有钱有势,不比那曲进才差。哪知原身大为恼恨,认为计氏便是那种要钱不要女儿的,为了自己的好日子便要把她推入火坑中去,原身气不过却又没人做主,没地方告状,就想着反正家也散了,母亲又这般无情无义只想着自己,不如自己死了看她能落个什么,竟一赌气也自尽了。
这下好,原身死了,她又无缘无故的被召到这个身体来了。
得,公主娘娘一样没赶上,再次赶上了一个最底层的劳苦大众,只怕比前世还要可怜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