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烈红桑。
这个前几日还被她轻薄调戏了一番的少女气喘吁吁的站在她面前,脸蛋红扑扑的,满脸怒气的对一边的大司局官员们发着脾气。
这这这,这是什么状况?
“马上把人放了,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抓人?”
一名官员点头哈腰,额角冷汗直流的说道:“三小姐,这是曹大人下的命令。”
“曹梦秋?他算是个什么东西?我现在让你放人,你到底放不放?”
几位官员大眼瞪小眼的傻站着,可是这个时候又万万不能说这手谕是你老子亲自发出的,只能拿那个可怜的不算是个什么东西的曹大人来顶着。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几乎要将脑袋埋进尘土里。
“那个,烈三小姐,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话?”
外面吵得正欢,里面却传来一个声音。烈红桑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眼珠漆黑,像是养在水里的葡萄。她看了一眼这潮湿破旧的牢房,面露悲戚之色,皱着眉说道:“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小舟却略带着几分好笑的看着她,笑着说道:“不知道烈小姐为何要用这个‘救’字?”
烈红桑疑惑的扬起眉梢,不解的道:“你说什么?”
“大司局的诸位大人们有案子要查,草民作为良民百姓,本就有协助官府办案的责任。如今暂时住在这大牢里,也是因为案情牵扯太大,不得不为的权宜之计。草民自进京以来,一直安分守己,规行矩步,并无触犯王法。早闻大司局曹大人为官清廉,明察秋毫,想来必不会让良民含冤,让黑白颠倒。这几位大人为人和善,以礼相待。草民一无官司在身,二无难言冤情,三无挨打受刑,何来烈小姐的搭救之说呢?”
大牢内灯火昏暗,宋小舟一身华服长身而立侃侃而言,好似她此刻不是站在牢狱之中,而是站在钟鸣鼎食的豪门酒宴上一般。几名官差听的差点流下眼泪来,不断的在一旁大赞宋老板深明大义。
烈红桑却歪着头默默的看着她,瘪着一张樱桃小嘴,怆然欲滴,一幅委屈难过的样子。
宋小舟表面上温和微笑,心里却叫苦不断,看她这个样子,莫非是看上自己了?哎哎哎,宋小舟啊宋小舟,你为何要生的这般玉树临风魅力超群?看看吧,如今男女通杀,桃花不断,不是造孽吗?
“都滚开!”
烈红桑突然瘪着嘴大喊一声,几名官差微微一愣,诧异的向她望去。却见烈三小姐眼睛通红,突然转过头来怒声骂道:“让你们都滚!没听到吗?”
话音刚落,几名官差就已连滚带爬的仓促而去,大牢内死寂一片,连刑房那边的鞭打也停了,被打的只剩下半条命的犯人仍在低声的喘息着,像是一团腐败的死肉。
烈红桑转过身来,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她,小舟正在考虑这丫头若是突然来跟自己告白,她该如何应付。就见她咬着嘴唇缓缓说道:“是他不许你接受我的恩惠吧?”
小舟微微一愣,挑起眉梢向她看去。烈红桑似乎也没想等小舟的答案,只是低着头默默道:“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父亲,也不喜欢我,我也知道这次的事,是我父亲有意针对他,你只是无辜受牵连的人。”
灯火昏暗,窗外的月亮却是明亮的,顺着窄小的窗子如水银般倾泻进来,洒在铺满凌乱枯草的牢房之内。少女披着一件长长的铁红色披风,眼神黯然,嘴唇却越发的殷红。突然间,她猛地仰起头来,高高的梗着脖子,目光倔强的说道:“反正,我和我父亲是不一样的!”
说罢,她转身就跑了出去,华丽的衣摆荡漾开来,扫在满是灰尘的墙壁上,沾染了大片铁灰色的尘埃。
小舟站在原地,嘴角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静静的望着她逃离的背影。眼底的光彩一丝丝的敛去,渐化为两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还真是个天真纯良的大户千金。”
她轻笑一声,走到窄窗之下席地而坐,全不在乎身上这件公主亲赐的昂贵衣衫会被那些粗陋的石子磨损。
她还在这里自作多情的生怕人家表白心意,没想到人家却并不是为了她而来。想起李铮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薄秉性,就不由得不为烈红桑小姐这份倔强英勇的大无畏精神感到钦佩。
不过,终究是一个蠢女人罢了。
她在心里毫无同情之意的冷笑一声,什么自由,什么人权,什么每个人是独立存在与他人无关,全都是自欺欺人的屁话。人人生来就带着不同的枷锁禁锢,无论是家族背景还是社会地位,早已在你来到这世界之前就为你划分了三六九等。想挣脱?想逃避?想冲破世俗独善其身?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没想到淳于烈一介枭雄,竟然生出了这么一个愚蠢的女儿,也难怪他这些年来空掌着西陵军这个大华第一武力,并得到了宗相杜明南的支持,却仍旧屡屡被李九青压的翻不了身。
小舟嗤笑一声,捡起两根枯草,十指如飞,灵巧编织,淡淡然的静候深夜的光临。
因为烈三小姐的意外到访,宋小舟无形之中被大司局的官员们奉为上宾,特意去了千丈楼为她叫了一桌酒菜,就在这阴森恐怕的牢房里大摆筵席。宋小舟吃饱喝足之后,被换了一个干净清爽的牢房,牢头还满脸谄媚的抱来一床新棉被,说是刚刚买来的,绝对没人用过。
小舟仓促而来,身无长物,只戴了两条链子。一条是夏诸婴送的项链,另外一条却是晏狄亲自为她戴上的脚链。
她坐在床上,屈膝将那脚链摘下来,随手扔给那名牢头道:“多谢黄大哥照应。”
眼前这位可是烈三小姐的朋友,牢头哪敢敲她竹杠,忙不迭的推辞道:“宋老板太客气了,小人可不敢收。”
“不值什么钱,只是想交黄大哥这个朋友。”宋小舟笑着说道:“黄大哥是官家的人,我只是一介普通商贾,我都不在黄大哥面前自称草民,黄大哥还要在我面前自称小人来折杀我吗?”
黄阗这人虽然善于见风使舵、阿谀奉承,行事之间不乏猥琐之气,可是这一张脸却是相貌堂堂,英姿不凡。听说祖上也出过三品高官,也曾是钟鸣鼎食的豪富之家,只是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逐渐没落,到了黄阗这一代,只能花钱在牢里谋个出路。早就知道这宋小舟财大气粗,是西北一代出了名的大商贾,又和安霁侯府的李铮公子交往甚密,如今连烈三小姐都为她出头,定是一棵粗壮的大树。这样的天赐良机摆在眼前,哪里有不抓住之理?黄阗当下施展浑身解数,将小舟这牢房布置一新,文房四宝换洗衣衫零食糕点一应俱全,就差没找几个唱曲的姑娘前来解闷了。
而小舟见他这么上道,也就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的在这牢房里住了下来。而这么一住,就三天。
这三天来,萧铁等人没有一点消息,无人探视无人召唤,甚至连大司局的人也不曾来传话问案。
然而虽然她没出去,却有一大批的人住了进来。来的时候这监狱里空空荡荡,这么几天的功夫,就已是爆满。每天都能听到有人哭泣喊冤之声,牢房里热热闹闹,还经常有人隔着几间牢门听声音认出故交,在监狱里攀谈起来。
小舟仔细听着,不过只言碎语,就已大致了解了内情。
原来原来,原来是这样。
西陵的战事让淳于烈被逼无奈下放了李梁李珂,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烈武侯自然心有不甘。此次率先发难,将李铮的派系部署尽皆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理由下了大狱,小舟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他打出王法这张正气凌然的牌,虽然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是假公济私,但是这些人身上却实实在在的背着一系列的案子。只要衙门没开审,就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以淳于烈这样的身份,却跳出来不按章法的打这种王八拳,实在是有失体统的。只是他毕竟是草莽出身,不同于那些注重脸面的世家贵胄,逼得怒了,身上总是会窜出一些毫不掩饰的匪气。从这一点上来说,宋小舟还是蛮欣赏他的。
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他是占了便宜,也表明了态度,更威慑了众人。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而此时瀚阳派系正在忙着筹备岁贡粮草,恢复瀚阳军省的社会秩序,打击内部叛徒,清理军省内的西陵残余势力,哪里有时间在乎那些商贾们的死活。李铮纵然为瀚阳立了大功,可是这个时候,李氏的元老们已经忙的没时间理会他的部下的生死了。
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也理所当然的觉得没有了瀚阳派系的全力支持,李铮一个人是无法跟淳于烈对抗,将他的手下救出去的。
果然,李铮的确没让大家失望。知道了族内长老们的意思之后,他足不出户的沉默了两日。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位少年天才这次怕是要载个大跟头,被淳于烈彻底打压之后,他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举动。
豪门贵公子李铮,在第三日清晨登上了大司局的大门,身后带着京城诉讼司里最出名的三十多名讼师,递交了大约一百张状纸。以贪墨、渎职、欺凌百姓、强占田亩、动用官银、以权谋私等八十余条罪状,将淳于烈派系大约二百多名京官告上衙门!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铮将淳于烈的手段活学活用,有还在了他的身上,速度快的让人目不暇接,手段阴损的让人惊掉了下巴。
大司局主审官曹梦秋傻傻的看着眼前那一大摞状纸,再看看堂下站着的三十多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讼师,一时间额头冷汗直流,两条腿几乎在瑟瑟发抖。
你们两位大人物斗法,何苦牵扯上我这个芝麻小官?
曹梦秋几乎想要放声大哭,可是那边淡定自若坐在堂下的李二公子却眉梢一挑,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人证物证俱在,大人为何不去缉拿人犯?”
曹梦秋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表面上却仍要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看着丝毫不为所动的李铮,终于无奈的发了狠,悲愤的叫了一声:“抓!都抓起来!”
于是乎,京城顿时就更加热闹了。
小舟嘿嘿一笑,心道李铮还真是心狠手辣,这个迂回路线走的漂亮极了。而且他李铮派系的人大多皆是商贾,即便是暂时身陷牢狱,也不过是损失一些金银。而淳于烈那边却是官员,又正处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一下子卸去了淳于烈的诸多触手,纵然真正的大人物还动不了,但是这份羞辱,却跟杀了那位侯爷也没什么两样。
听着这一牢房内趾高气昂呼喝不断的大嗓门,她就暗暗幸灾乐祸。恐怕这些在牢房里当了一辈子差的牢头们,从来也没一次性的见过这么多嚣张跋扈的犯人吧。
比起他们,她宋小舟可真是知书达理的温润君子了。
原本为了将李铮的人困在牢里,而被淳于烈拖着不肯审案的大司局,却因为淳于烈的人马也进了牢中,而空前的勤快了起来。曹梦秋在这个任上待了四年,加在一块审过的案子也没这几天多。每天从早到晚的忙活,一个接一个过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哪来的青天大老爷,如此的不惧权贵。
两方各请了空前强大的讼师团,在堂上口诛笔伐你来我往,吐沫横飞的争辩的天昏地暗。大司局门外也聚满了前来看热闹的达官显贵,简直将这平日看起来庄严肃穆的本朝第一刑讼机构当成了戏园子,就差没搬几把板凳抓一把瓜子坐在门口了。
好在双方并未想在这件事上拼死了硬磕,大多的案件也不过是些欺男霸女贪墨舞弊的内容。该罚钱的罚钱,该罚俸的罚俸,该降职的降职,该监禁的监禁,不出五日,终于将这堆积如山的状纸清理了一大半。
这一天终于轮到了小舟过堂的日子,一大清早就有官差前来,小舟看了一眼,皱眉问道:“为何不见黄阗黄大哥?”
这名官差不在牢中听差,但是只看小舟住在单独一间的牢房里,就知她身份不俗,当下客客气气的说道:“黄阗失踪多日了,我们也正在寻找。”
小舟微微一愣,似乎也有些意外。不过想了想,这位黄阗应该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他无缘无故失踪了也扯不到自己头上。当下也没放在心上,就跟在那名官差身后出了牢门。
连日被关在那间小小的牢房里,骤然出来,不免被刺眼的阳光照得一阵发晕。她以手遮住眼睛,微微皱了皱眉,只听喧嚣声不绝于耳,放下皓白的手腕,就见大堂人人头涌涌,一派热闹之气。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坐在堂上,纵然仍旧挺直腰杆做出一副庄严之色,可是那双眼睛已经毫不掩饰的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慌。想来,这位就是那位被夹在中间的可怜的曹梦秋大人。
而在大堂左手边的一片暗影里,李铮白袍如雪,修眉淡目,意态闲闲的坐在那。见她进来,微微抬起头来,修长的丹凤眼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就又再低下头去。
小舟早就听说,自从那日李铮很拉风的带着三十多名讼师上堂告状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大司局。任由京里的官员们哭爹喊娘,几次登门拜访,也一律不见访客。没想到他今日竟来亲自听审,也难怪曹梦秋要惴惴不安了。
她一弹衣衫,神情磊落的走上前去,朗声说道:“草民瀚阳宋小舟,拜见曹大人。”
李铮就在一边坐着,曹梦秋也不敢斥责宋小舟见官不拜的无礼之举。只是翻看了一眼她的卷宗,开门见山的说道:“上月二十四日晚,你在什么地方?”
小舟笑着回答道:“回大老爷的话,上个月二十四日晚,草民好好的呆在目前暂居的朋友家中。”
“可有什么人能为你作证。”
“很多人,草民家中的仆人、丫鬟、随从,还有草民的故交好友,千丈楼的萧铁萧公子,大人不信的话,可以传他来作证。”
曹梦秋微微皱眉,说道:“这些人都是你的亲朋好友,证词不足为信,你可还有其他人能为你作证?”
小舟仰起头来,微微一笑道:“大人,这就奇了,三更半夜的,我好好的睡在家里,除了家里的亲朋好友,还能有谁能为我作证?草民是个奉公守法的老实人,家中父母管教也甚严,加之年纪尚轻,实在没有什么人陪我共度春宵啊。”
她这番话说的俏皮,一时间引来满堂哄笑。李铮请来的一名姓洛的讼师见缝插针,上前指责曹梦秋没有证据胡乱抓人,看他那气势,好像完全没将这位天逐城的警备司令官放在眼里,嚣张跋扈的牛气冲天。
淳于烈那边的人也不是棒槌,见状立即反唇相讥,说宋小舟证据不足,不能证明她没有杀死张惟良,被囚困起来天经地义。
洛讼师却立刻冷笑一声,朗声道:“照这样说,所有在当天晚上无法找出值得相信的外人作证的人都有嫌疑,不知道曹大人那天晚上在哪里,还有在座的诸位,连同武侯大人,是不是都要为那位张惟良张大人的死负上责任?
这番话说的不客气之极,当堂侮辱朝廷四品大员,连淳于烈都顺带被泼上了脏水,可见这人有多么狂妄。小舟不由得转头多看了这不怕死的家伙一眼,只见竟是位年纪轻轻的青年,穿着一身墨青色长衫,眼梢斜挑,神态倨傲,狂妄的蔑视着周遭的一切,竟连上面那位穿着官服的曹梦秋也不放在眼里。
两方正吵得火热朝天,却见方潜突然沿着大堂的侧面走了进来。别人没注意,小舟却一眼看见了他。只见他伏在李铮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李铮却微微皱起了眉,沉吟片刻后站起身来,和曹梦秋打了声招呼,转身就往堂外走去。临走之前还微微侧过头来,一双沉静的眼睛淡淡的看了小舟一眼,眼波微凝,深沉若海,像是八月酷暑天气之下洒下的一捧甘霖,瞬间就浇灭了小舟心中那份火热的浊气。
她爽朗一笑,冲着他点了点头。
笑容顿时如同驱散阴云的阳光,绽放在了她那张生动的脸上。少女一身男装,淡然站于堂上,目光皎皎,眼眸若星,就那么负手而立,娇笑嫣然的望着他,如一朵刚刚绽放的海棠。
李铮狭长的凤目轻轻眯起,不自觉的,也冲着她淡淡点头。随即跟着方潜身后,消失在大堂之上。
大堂上词锋锐利,正吵得热闹,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去。按照这诸日来的惯例,一旦出现这样模棱两可,无法决断的案子,就只有将人先放了,只要交上一点押金即可回家等候大司局查断。所以说,也只要再给那些花了重金雇来的讼师们表现一会,小舟就会被当堂释放了。
可是就在这时,一名男子突然走上堂来,朗声说道:“我可以作证,当日我亲眼看见宋小舟纵容下人,杀死了张惟良张大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匆忙转头看去,竟是一名锦衣华服的贵胄公子。小舟皱着眉,只见此人身材高瘦,披着一件铁灰色斗篷,一边说一边将斗篷解下,交给身后跟随的下人,面容俊朗,眼眸一片刚毅之色,可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惊异莫名。
“江公子不在翰林堂编书,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管这些闲事?”
洛讼师转过头,倨傲的目光看到眼前这人也不由得为之一滞,语调低沉的沉声说道。
那位江姓公子却朗朗一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天下人管天下事,人命关天怎能算是闲事?江某身为翰林编修,本就是朝廷命官,难道能枉顾国法知情不报?”
洛讼师冷冷一笑:“江公子既然也知道人命关天,那还是慎言慎行的好。”
江公子疏淡仁立,略略拱手道:“受教了。”
“江公子,你说你亲眼看见宋小舟指使下人杀害张惟良,有何凭证?”
江公子转身对着曹梦秋拱手施礼道:“在下就是凭证,再加上我的四名轿夫,和一位仆从,也都曾亲眼看见,此刻他们都候在门外。”
曹梦秋道:“哦?你一一道来。”
然后,就见这位江大编修意气风发的侃侃而谈,口齿清晰,词锋尖锐,洋洋洒洒间就编撰出了一个惊悚版的午夜杀人案。大堂之外的观众们听的凝神屏息,完全将这当成了评书快板,不时的还有那女扮男装的官家小姐发出几声尖叫来捧场助兴。
小舟看着这位老兄,反复在脑子里想自己究竟有没有在不经意间泡了人家媳妇睡了人家床板,不然的话,他为何可以如此正气凌然的撒下这般谎言。虽然虽然,张惟良的确是她亲手干掉的,可是,哪里来的“张惟良奋起神力和宋小舟拼杀”?哪里来的“宋小舟不敌之下招呼下人前来群殴”?哪里来的“二十余人齐齐将张大人扑倒,宋小舟手持利刃,残忍的刺穿张惟良的脖子”?
拜托,有点专业素质好不好?我那天拿的明明是一根梅树杈子。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诸位不信,可以传召我的下人前来作证。我从没见过这位宋老板,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江某愿意以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凭空诬陷于他。”
曹梦秋皱着眉,心里已对这位多管闲事的江大公子愤恨不已。只看李铮今日亲自到堂听审,就知道这位宋老板绝对不是一般人,再加上前几天烈三小姐的那番话,如何能不让他心惊胆颤?可是这位江公子乃是名门望族出身,在仕林中向来颇有声望,如今他亲自出面指证,若是就这样草草放人了事,不光是烈武侯那边他无法交代,就算是外面的那些看客们,他都没法应对。
“曹大人,江公子所言只是他一家之言,他的下人所说的话也不足为信,若是以此断案,实在有失公允。”
洛讼师上前一步,冷冷说道。
谁知曹梦秋还没发话,那江公子却嘲讽一笑,淡淡道:“哦?我的话是一家之言不足为信,难道洛晋兄的话就足以取信了?宋小舟进京第四天就和张惟良在千丈楼发生冲突,当时还拿了花盆险些将其砸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我还听说当初在湘然,就是这位神通广大的宋老板阴谋使计,将张惟良一家害的家破人亡,远走他乡,仓皇的避进京城。张惟良进京不足三月,能招惹上什么仇家?为何宋小舟刚一进京就死于非命?而且那日很多人都看到了张惟良和宋小舟的堂兄宋亭安起了争执,转眼间宋亭安就住进了宋小舟的府邸,而张惟良却在当天晚上被人残忍杀害,洛晋兄难道能昧着良心说这其间和这位宋老板全无干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老板,你当这堂堂京师,天子之地,还是你那可以肆意妄为的湘然小城吗?”
若不是身处于敌对之地,小舟几乎忍不住要为这位老兄鼓起掌来了。这番话有理有据,前有因后有果,听他说得,连小舟自己都要相信那天晚上不是莫言动的手,而是自己亲自带人和那张惟良在窄巷肉搏拼杀了。
洛晋冷哼道:“江公子好用心呐,竟然调查的这般仔细,只是在下有一点疑惑,此事已经发生月余,江公子既然当日亲眼所见,为何不早早报案,反要等到今日呢?”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疑惑的看向江公子,想听他如何自圆其说。却听他淡淡一笑,颇为不好意思的说道:“不瞒诸位说,张惟良乃是湘然军校出身,入京之后却依靠门路关系当起了文职。这一点江某颇为看其不起,当初在酒肆遇到,也曾有过口角。而且此人品行不端,是以当初看到他被人害死,我还当他是犯下了什么大错,被仇家寻仇。加之我心中实在不喜欢这个人,当时也就隐忍不发。但是事后我多方调查,发现这位宋老板的为人却更为不堪,是以心下愧疚,今日不得不站出来说出真相。江某虽然知情,却迟迟不报,确有私心,稍候,还请曹大人为江某定罪。”
看着这家伙睁着眼睛说瞎话却还如此面不改色,小舟对此人的佩服真是越发浓烈了。暗暗道果真是个斯文流氓文臣败类,他这份撒谎的功力,比起自己来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令人崇拜啊。
曹梦秋无可奈何,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来了,若是还将她放了,那大司局的颜面何存?反正这次的是上面那两位大人物的推拿,你李铮拿不出证据来,也怪不到我的头上。当下说道:“既然宋小舟不能拿出证据,那么此案先暂且搁置,宋小舟暂时关回大牢,稍候……”
“慢着。”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众人齐齐一愣,诧异间回过头去,却见一名褐衣僧袍的耄耋老僧站在门外,缓缓说道:“曹大人,贫僧愿意给宋施主作证,证明当日事发的晚上,她就在大国寺内参拜,未曾下山。”
今日这堂审,真是热闹万分,先是安霁侯府的李二公子出席旁听,后是洛晋洛大讼师亲自出面,再到江锗江大编修出面作证,现在就连大国寺藏经院的惠醒禅师都掺和了进来。这真是让外面等着看热闹的其他派系的官员看得热血沸腾,连头发丝都跟着激动起来。
大国寺是何等地位,见这位老僧前来,便是曹梦秋也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不知大师前来,有失远迎。”
“曹大人客气了。”
惠醒禅师说道:“这位宋施主不是杀人凶手,当日她一直在藏经院内礼佛,老衲可以作证。”
江锗目光转冷,沉声说道:“大师是方外之人,也要管这红尘之事吗?”
“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只是实话实说。”
曹梦秋皱眉道:“既然宋老板是在大国寺礼佛,那刚才为何说在家中安睡?”
惠醒说道:“只因宋施主并非是孤身一人在寺中,而另外那人的身份不便在此提及,是以宋施主只能说自己身在家中,不曾外出。”
江锗冷笑一声道:“一派胡言,究竟是什么人,还连名字都不能说了?”
惠醒闻言抬起头来,一双如古井般的眼睛突然亮的惊人,缓缓说道:“大国寺纵然香火鼎盛,多有贵人前来参拜,但是能贵到连名字都不能说的地步,江施主以为还有谁?”
此言一出,江锗顿时愣在原地,便是曹梦秋等人,也一个个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惠醒对着曹梦秋施了一礼,沉声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言尽于此,老衲告退。”
说罢,就这样飘然远去。
大堂上一片清寂,半晌无人开口。终于,不胜其扰的曹梦秋挥了挥手,疲惫的说道:“张惟良被杀一案证据不足,宋小舟无罪开释,本官会继续调查,两月之内,宋小舟不得离京。”
小舟长出了一口气,强行将心底的那丝沉重压下去,拱手道:“多谢大人。”
*
萧铁不知有何事在身,竟然没有亲自来接她,只派了莫言带人驾着马车前来。小舟和洛晋一同出了大司局的大门,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那名狂傲的讼师就已是略略点头,转首而去。丝毫不理会如今大堂上还有李铮派系的其他人也要过堂,看来,这人受是李铮所托,专门为自己而来的。
跟莫言打了声招呼,听这位资深痞子说了几句吉祥话,就笑着上了车。谁知刚一开门,就见宋亭安面色惨淡的坐在车内,见了她忙伸手欲扶,却被小舟笑着推开。
“怎么了?一幅面白唇青的样子,驱胡令不是撤销了吗?你父兄也该出狱了。”
宋亭安愧疚的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缓缓说道:“舟弟,为兄连累你了。”
宋小舟最看不得他这副梨花带雨娇弱不堪的模样,忙说道:“我这不是出来了,在里面吃的好喝的好,你快别这副样子,好像我在里面被人强*暴了一样。”
也许是宋亭安今日心情实在太沉重,竟然丝毫没介意她的口无遮拦,越听她说自己在狱中过得好,越是觉得她受了大委屈,悲情款款的看着她道:“你瘦了好多。”
宋小舟身上的鸡皮疙瘩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一路上就这样忍受着宋亭安怆然欲滴的一双泪眼,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府邸。还没待他说话,一头就扎进了自己的房间。只觉得被他那么看着,比再蹲十天大牢都要辛苦。
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的吃了顿饭还喝了杯小酒,见萧铁还没回来,小舟就吩咐莫言套车。
一路驱车往山上去,莫言笑眯眯的回头说着这几日的杂事。萧铁倒没什么,湘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倒是那位宋亭安少爷急的夜不能寐,饭也不吃水也少喝,花费了大量的金银打点。如今宋家已无罪开释,京里那些官面上的朋友也就走动了起来,他却完全不怪当初那些人的落井下石,四处走门路为小舟活动。几日来,那座大司局的监牢可没少收他的好处。
小舟初时以为那些人是看在烈红桑和李铮的面子上,这会想起来,八成却是这位宋亭安的功劳了。不由得莞尔一笑,觉得这个傻书呆子还是挺知道知恩图报的。
到了门口,小舟让莫言在外面等着,亲自上前敲门。开门的小沙弥却好像已经等了她许久了,引着她就往寺内去,仍旧是上次的那个院子,角门一开,仍旧是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淡淡的月华照在他的淡青色的衣襟上,不似皇亲贵胄,却似那凌波仙人,古刹深深,烟雾浩瀚,夜风如同无形的大手,一路穿堂而过,吹起他鬓角的发丝。他唇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向小舟望来,手里握着一束古卷,另一手却伸过来,任淡青色的衣袖软软的滑下,露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道:“来,陪我吃一杯茶。”
小舟缓缓的走过去,被他牵住了手。他的手指修长纤细,指骨分明,握住小舟的手腕,有一丝脉脉的凉意。房门被推开,迎面是一面白墙,上面书了一个大大的“禅”字,墨迹淋漓,笔触温润,只看一眼,就令人的心神无端端的放松了下来。
一方小炕,炕上放着一只方桌,方桌上一一摆着茶具器皿,墙角处拢着一檀香。
夏诸婴的袖子上依稀带着些稀薄的露水,也不知道在那冷寂的院子里站了多久,便是这屋子里温暖如春,也不能让他冰凉的指尖暖和起来。
从见到惠醒禅师起就在心间上隆起的那一汪动容再次缓缓升起,小舟微微皱着眉,随他一起坐在小炕上。看着他神态自如的烹茶煮水,却怎么也无法粉饰太平的舒展眉心。
“怎么了?”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他温和淡定的笑容和漆黑如墨的眼睛,却见他嘴角含着一丝淡笑道:“多日不见了,怎么见了我就这么不开心?”
“你何必插手呢?李铮会把我救出来的。”
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心里的那一丝真切的动容。这种感觉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像是一根针,细细的轻轻地刺在胸口,并不如何疼,可是却觉得冷冰冰的寒。
“李铮吗?”他淡淡一笑,为小舟倒了一杯茶,手指如同好看的白玉,茶水的热气腾起,在他的脸上笼上一层看不见的水雾,将他的眉眼也遮的迷糊了,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素淡的清寂,淙淙如寒冰下的流水:“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是你毕竟……”
将欲出口的话,却在他淡淡的目光中硬生生的吞了下去,可是心里还是在无奈的叹息。
你毕竟身份尴尬,你毕竟手无实权,你毕竟被权臣架空,亲政之日遥遥无期。既然已经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又何苦为我破例出手,引起他人忌惮?
可是这番话,终究不能,也不忍说出口,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傻孩子。”
她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却老气横秋的说出“傻孩子”三个字,夏诸婴闻言轻声一笑,面容如同素淡的雪莲,温和的说道:“反正不做也做了,你何苦长吁短叹?更何况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废物,偶尔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也没什么了得。”
他安之若素,小舟却觉得那“废物”二字极其刺耳,微微皱眉,难得安静的不言不语。
“饿了吗?”
“来的时候吃过了。”
“哦。”他答应一声,就低下头煮茶,手指灵活的拂过那些繁杂的器皿,很仔细的做着那一道一道复杂的工序。
沉默笼罩了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夏诸婴的神色渐渐暗淡下去,渐渐恢复为他一贯的神色,看不见喜怒,也没什么波动。
小舟终于还是无奈的在这场耐心的比试中败下阵来,伸手去推他的手道:“别煮了,反正我也喝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你泡的再仔细,在我喝来都跟大茶缸子泡的茶叶末子没什么区别。”
谁知他却轻声一笑,那笑声隐隐透着丝自嘲和苍凉,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间颇有些落寞的说:“小舟,我是不是很笨?”
小舟微微一愣,皱眉道:“什么?”
“我知道我应该是很笨,和你平日交往的朋友相差很多。我自小生活在那里,也不善与人交谈。就像刚才,你若是不说话,我都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小舟嘴唇蠕动,刚想说什么,他却径直说道:“好了,夜很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也累坏了。”
小舟却不动弹,皱着眉说:“我才刚来,你就赶我走?”
“反正你短期内也出不了京了,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站起身来,见她穿来的斗篷放在火炉旁,这么一会上面的积雪就已融化,沁入了衣服里,有些发潮。他就拿过自己的那件银狐斗篷,披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道:“快走吧。”
小舟强行甩掉了那些比较沉重的心思,嘟着嘴说道:“真小气,都不留人吃一顿斋饭的。”
夏诸婴笑道:“刚才问过你了,你不是说吃过了。”
“吃过了就不能再吃吗?你今天吃了饭明天就不用再吃吗?当零食宵夜吃不行吗?”
她仰着头,很不讲理的说道。他也不去和她一般见识,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对着莫言道:“路滑,小心驾车。”
莫言哪里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看他一身穿戴,也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忙很恭敬的点头答应。
“就不送你了。”
他微微一笑,为她拉好领口,山里的风尤其凉,却尽皆被那件厚实的斗篷挡在外面,衣衫上萦绕着凝神的檀香,像是温和的湖水。
小舟看着他温和清淡的眉眼,心道若是晏狄这样温柔的对她,她就可以调戏他一番,可是对着夏诸婴,却怎么也生不出这份玩笑的心思。暗暗道莫非是小爷我情窦初开,看上了夏小子?一步三回头的往马车走去,边走边说:“明天一早我还来找你。”
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莫言吆喝了一声驾车离去。小舟打开窗子,仍见他远远的站在门口。青山古刹、白雪密林像是一只招展着狰狞利爪的野兽,将他清瘦的身影笼罩在那一方暗影之中。月色朦胧,穿梭于云层之中,男子青衣素眉,渐渐和记忆里那个狡猾臭屁的小孩剥离开,生动形象的站在她的面前。
终究,记忆的水光闪动,那个用金子换她易拉罐拉环的影子破碎了去,变成了这个为她披斗篷为她系带子伸出修长的手指刮她鼻子的男子。
她靠在车上凝神苦思,暗暗道若是真的看上了夏诸婴,想把他娶回家门,那得花多少钱啊?他可是未来的皇帝呀,先甭管现在过得有多凄惨多落魄,终究是留着高贵血统的一等钻石王老五。
哎哎,这也太艰难了,要不还是赶紧码人把他绑了票带回湘然去吧。然后把他囚禁起来,每天晚上拿着皮鞭蜡烛狞笑着站在他的床前,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嘿嘿邪笑道:“小婴婴……”
小舟正沉浸在自己无耻的yy之中不能自拔,忽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急促传来,小舟微微皱眉,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可是以她的身手,在这样寂静的山林间不可能听错。打开窗子,只见山路脉脉一条,冷月照在雪地上,白花花的亮。莫言一无所觉的继续赶车,她仰头看去,那茂密的林间,却有夜宿的鸟儿惊慌起落,转瞬远去。
这么晚,竟还有人上山?而且还不走正路,要从林间穿梭?
她眉心顿时紧紧皱起,对莫言说道:“掉头,回大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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