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们这样的车队竟然也会遇到劫匪,真是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
一群衣衫破烂的流民拿着镐头和棍子,就那么哆哆嗦嗦的站在路中央。天气阴冷的很,狂风呼呼的吹,大雪纷扬而下,几十个人稀稀落落的站在那,看起来好像一股风就能被吹倒。
小舟回过头来对李铮说:“是丹羯人。”
李铮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淡淡的抬起,自小舟身后微畅的窗子望出去。
尽管头发散乱,但是还是无法掩饰那高眉深目,碧眼雪肤。
方潜在车外低声说道:“二公子,是丹羯流民。”
“给他们点食物和银子。”
“是。”
方潜答应一声就去了,一看到食物,那些人顿时就像是疯了一样的扑上去,反倒是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那里无人问津。
如今这种局势下,内陆的商家已经无人再敢同丹羯人扯上关系了。就算是他们有钱,也买不到东西。更何况此时的他们,可能也只能躲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雪原里,哪里还敢进城?
小舟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不易觉察的微微蹙了下眉头。
眼看着,又是一场暴风雪将至,明日此时,这些人中,还能有几人活着?
李铮手腕轻轻一顿,极清淡的挑眉看了她一眼。察觉到李铮看过来,小舟立马笑着转过头来,说道:“你把吃的都给了他们,那我们饿肚子该怎么办?”
李铮看着她,眼睛像是深邃的黑洞,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方才低下头继续看书,淡淡说道:“关上。”
“什么?”小舟一愣,问道。
“窗户。”他头也没抬,只是伸出一只手指随意一指,重复道:“关上。”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纵然并不十分明媚,可是照在他的衣襟上,仍旧落下稀稀疏疏的暗绣图腾。一阵风扬起,带进清雪冰冷的气息,钻进他的袖管,显得他略微有丝瘦弱。小舟眉梢静静挑起,拿起一方锦被盖在他的腿上,语调平和的说道:“你不困吗?不睡一会?”
他却像完全没听到一样,仍旧低头看书。小舟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少言寡语,也不觉得如何被冷落,随手关上窗子,却一眼瞥见两个丹羯人正在为争抢一块糕点而大打出手,而另一边,则有年迈的老人跪在地上,频频向方潜等人磕头,似乎是没抢到吃的,仍在讨要。
一群老弱妇孺,拿起棍子就真的能当强盗了?他们身边随行的侍卫就有三十多人,人人配着战刀,身手利落,如果想要动手,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而已。
关上窗子,那些刺耳的痛哭声和磕头声就被隔得远了,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间中夹杂着细碎的哭喊,像是发了情的猫,在午夜发出凄厉的嘶叫。
过了一会,马车又开始动了起来,那些声音被一点一点的抛在身后,渐渐离的远了。
小舟向一旁看去,却见李铮仍旧保持刚才那个姿势坐在那,安静异常,像是一尊雕像一样。若不是书卷翻了几页,她都会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她很无聊的靠在垫子上,从食盒里拿出两颗榛子,放在矮几上当弹珠弹着玩。桌面很滑,榛子滚在上面,发出滴溜溜的声响。
李铮的目光静静的抬起,掠过书卷,看向那个慵懒的趴在矮几上的女孩子。
矮几并不大,稍不留神,那榛子就要掉下去。可是她的力道却控制的很好,每次都在桌角的边缘停了下来。而且李铮仔细望去,那两颗榛子之上,各自撞出了一个小白点,而每次撞击,都是仍旧恰好撞在那块白点之上。
一次,两次,三次……
砰的一声脆响,不知道撞了多少次,两颗榛子同时裂开,露出里面的坚果。
她笑眯眯的捡起里面的果仁,扔进嘴里,然后又找了两颗榛子,继续弹着玩。
李铮收回了目光,仍旧静静的看书。可是这一次,却好久都没能翻一页。
傍晚的时候,竟然碰上了一间驿站,只是年久失修,早已没了人了。方潜进去看了一圈,回来说里面有草料,队伍可以在这歇一晚,也让马匹吃些东西。
坐了一天的车,小舟手脚发酸。穿好斗篷,她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站在原地伸胳膊伸腿的坐着拉伸运动。忽听身后门声一响,竟然就关上了,她眉头顿时皱起,跑过去又将门打开,说道:“你不下来走走吗?”
李铮看也没看她,说道:“不下。”
“你老这么坐着不运动,不难受吗?”
小舟一边说,一边上前就去拉他的胳膊,说道:“下来吧下来吧,下来走走!”
遇上她,即便是再好脾气的人也会被惹得火大。李铮很狼狈的被她拖下车,皱着眉不着痕迹的避开了她的手,一身银灰色轻袍,站在雪地上显得很单薄。
他前脚刚一沾地,后面立刻有侍卫为他披上斗篷。小舟羡慕的眼馋,忙八卦的跑过去对那位体贴的下属说道:“喂!他一个月给你多少工钱,要不你以后跟着我干吧,我也挺有钱的。”
谁知那人压根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就去后面牵马去了。小舟脸色一黑,郁闷的骂道:“有必要这么酷吗?主子奴才都一个德行!”
再回过头去时,李铮已经走得远了。
这座驿站已经完全破败,围墙塌了一半,大雪堆积在屋顶上,压垮了大半边的房子。一株枯树直愣愣的立在院子当中,旁边还有一口水井,一只掉了底的木桶,一条断成很多节的绳子。
李铮远远的站着,看着那棵树,那口井,那只木桶,突然间就有点失神。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一双眼睛漆黑如墨,让人很容易就能沦陷其中。
“李铮,你冷吗?”
身旁突然又传来了那恼人的嘈杂声,他转头,果不其然的又是那张弯着眼睛的笑脸。
“看看!”
小舟的小胸脯往前一挺,她的脖子上挂了一根红色的绳子,下面吊着一只暖手炉。她就这样捧着那只炉子,貌似很为自己这个创意感到骄傲。完全不去想她一身白狐裘,脖子上却挂根红绳,看起来有多么的不伦不类。
“这地方真破。”
小舟捧着炉子,脸蛋红红的,四下打量着,说道:“这以前是西北商道的必经之路吧,竟然败落成这个样子。”
“以前不是这样。”
很意外的,李铮这个万年闷葫芦竟然开口说道,他微微皱着眉,好似在脑海中勾勒着记忆中的某种画面一样,缓缓说道:“以前的时候,门外有一座茶寮,墙角那边有一片花圃,这树还活着,一到夏天就会结果子,是苹果树。”
小舟一愣,没料到他竟会说起这些:“苹果是秋天才结果吧。”
“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我没秋天来过,我来的时候,都是一些青果子。”
小舟越发有丝疑惑,她微微皱眉,说道:“自从十五年前那场兵乱之后,这条商道就败落了吧,你是什么时候来过这的?”
李铮没回答她,只是静静的往前走,走到那株大树旁边,仰着头往上看。树上堆满了雪,风过处,有雪花扑朔朔的往下落,落下李铮的脸上身上,却不融化。他也不怕凉,仍旧固执的仰着头。
然后,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他左右看了一圈,就去了后院,不大一会,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把破烂的梯子,搭在树旁边,然后转头对小舟说:“你上去。”
“啊?”小舟一愣,瞪着眼睛问道:“上去干嘛?”
“帮我取一件东西。”
小舟不太乐意的撅着嘴,问道:“你要拿什么呀?上面不是木头就是雪。”
李铮面无表情,没有一点求人办事的觉悟,仍旧缓缓说道:“你上去就知道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上去啊?”
“我身体不便。”
哎,还能说什么,强权压迫良善,宋小舟只得吭哧吭哧的往上爬,一边爬还一边嘟囔道:“这梯子还能不能用啊?这么多年,早烂了吧!喂!喂!你可把住了,别让我掉下来!”
好不容易磨磨蹭蹭的爬到了树顶,她轻轻一跃,就稳稳的站在了粗壮的树枝上。却不想因为这一震动,满树的积雪顿时扑朔朔的掉落,落尽她的脖颈耳朵里,凉的她打了几个寒颤。而低下头去的时候,却见某个人早已很有先见之明的躲得远远地,见她望来,还高声说道:“再往上!”
小舟暗暗的心里骂了声粗话,却还是听话的继续往上爬。
这棵树已经死了,这座驿站一看就经历过火灾,树干的底部已经焦黑,看来根已经枯萎了。可是因为活了太多年,即便是根已死,经络还是在勉力的维持着这株枯木,让它不跌倒,不被风雪所折。
“应该在左边,被一根红绳绑在树干上。”
他在下面指挥着,小舟则是转头望去。
红绳?
这他妈的不是雪就是树,不是白的就是黑的,哪来的红绳?
正想低头骂他是不是拿自己开涮,突然视线一瞥,就微微愣了下来。
是红绳,只是早就已经掉了颜色,变得乌白。绳子很细,可是看起来却很结实,一看就是经历了很长时间的风雨打磨,然而却并没有断。一只苍青色的小东西被一圈一圈的绑在上面,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风过处,竟有呜呜的声响从那里面发出。
“找打了吗?”
“哦!找到了!”
小舟清脆的答应了一声,然后手脚麻利的就解了下来,时间太长了,结已经打死,她只得掏出匕首斩断。然后扬声说道:“喂!接着!”
嗖的一声,小东西滑过半空,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李铮披着斗篷站在那,仰着头,伸出手来接住。
小舟则是气急败坏的嚷道:“喂!梯子怎么倒了?”
谁知李铮却一言不发,拿着那个东西默默的站着,过了一会,竟然转身就走。
“喂!你去哪啊?这么高,我怎么下去啊?”
只可惜,前面行走的人好似突然间就隔绝了五官音色,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理也没理她,就这样扬长而去。
并不是真的就下不来,只是穿着这样贵重的皮草却要爬树,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
整个晚上小舟都没搭理他,不过看他那个样子,似乎也没有想搭理她的意思。
于是很难得,队伍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那个成天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还不停的到处找人讲故事讲笑话的宋老板安静的像是一只猫,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众人一时之间竟然还感觉有点不太适应。
当天晚上风平浪静,小舟预言的大风雪并没有准时到来,只是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西北边的浓云更重,黑压压的,让人看了心里就不舒服。
李铮今天仍旧是一贯的安静,面色很平常,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可是小舟却觉得他的气色很差,昨天晚上,她半夜醒来,听到他辗转反侧的声音,也许是一直都没有睡吧。
这条商道以前是西北最重要也是最繁华的商道,可惜在十五年前,因为皇储夏诸婴失踪一案,整个瀚阳和西陵的强盗马贼都遭了秧。因为西陵太尉苏水镜一口咬定是瀚阳西陵两地的马贼害死了夏诸婴,于是一场针对两地匪帮的绞杀整整持续了一整年,朝廷出动兵力多达二十多万人。
从那以后,不光是两省的大型匪帮被扫荡一空,就连这条商道也在连年的动乱中荒废下来。
但是这条路,却是距天逐最近的路途,尽管因为年久失修,路面难免会不平整一些。
中午的时候,开始起了风,小舟估计可能就要下雪了,就让方潜赶紧找一处躲避风雪。谁知还没走多远,方潜就来说,后面有两个人跟着他们,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跟着,要不要把他们处理掉。
李铮则摇头说不必理会,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舟则好奇的探出头去,只见狂风卷起白雪,一片白茫茫的,极远的商道上,一大一小两个单薄瘦弱的影子正在后面远远的跟着。看起来虚弱无力,好像每走一步就要摔倒一样。
“李铮,是女人和孩子!”
她惊讶的回头叫道,李铮却只是淡淡的一挑眉,没有接话。
看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点恼怒,皱眉说道:“是女人和孩子,不是别人的探子。”
“我知道,所以我叫方潜不要为难他们。”
“不用你去为难,再这么等一会,他们就要死了!”
李铮声音波澜不惊,只是静静问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这一路上,这样的丹羯人见的还少吗?遍地都是流民的尸首,青紫的肌肤早已被积雪冻成了冰柱。救?救的过来吗?而且,救了之后是什么后果?与大局,又有什么作用?
可是,她还是觉得恼怒:“没心没肺的,早晚让你也尝一下穷困潦倒的滋味,没有马车坐,冻死你!”
很快,小舟就开始懊恼了起来,暗暗警告自己,以后千万可不能乱说话。
才走了没一会,车轮子就被一个雪窟陷坑给卡住了,十多个人拉也拉不出来。无奈之下,李铮和小舟不得不下车来,站在风雪中等着方潜等人抬车。
小舟有些心虚,斜着眼睛打量李铮,却见他仍是那个样子,心下腹诽的骂了几句,就跑前面去给方潜等人喊号子。鼓励他们加油使劲,赶紧抬车。
就在这时,后面那两个人影却一步步的挪了上来。
果然是两个丹羯人,母亲大约三十岁左右,还很年轻,纵然面色苍白的像鬼一样,但是碧眼雪肤,身材高挑,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而那个孩子却不完全是丹羯人,眼睛是黑的,长相也更趋近于华人。只是轮廓很深,想来应该是这女子和某个华人所生。
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帽子上全是风雪,冻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了。但是还是很坚强的迈着小步子一步步的往前走,完全不像一般的孩子一样,哭闹着要母亲抱。他们两人穿着厚厚的皮袄,低着头一步一步的走,悄无声息的,也不抬头,也不要吃的,也不请求别人帮他们一把。
就那么静静的往前走,可是经过马车旁边的时候,那女子突然一愣,然后就停下脚步,对孩子说了一句什么。
小舟离得远,也没听清,然后她吃惊的看到那一对瘦弱的母子,竟然就站在马车后面,伸出手来,使劲的帮他们往前推车。
李铮也看到了他们,微微转过头来,似乎颇为感兴趣。
风雪越发大,女人和孩子的手腕细的像是陶瓷,可是他们还是使劲的推着,小孩的小脸都憋红了,小靴子踩在雪地上,踏出一条长长的雪痕。
“一——二——三!”
方潜等人突然吆喝一声,只听砰的一声,马车就被抬了出来。那小孩一时不小心,一下就扑到在雪地里,他母亲连忙蹲下来扶起他,却见他满脸都是雪,却没有哭,而是对着他母亲展颜一笑,笑容灿烂的,一时间甚至晃花了小舟的眼睛。
“公子,可以上车了!”
方潜大步跑过来,见小舟和李铮都看向那一对母子,也微微一愣。
李铮说道:“人家刚刚帮你们推车了。”
方潜忙会意点头,取了些干粮和银子,就跑了过去,说了几句话之后,又拿着银子走了回来。
“她说他们不要银子,就算有钱也没处花,只拿了点吃的。”
李铮点了点头,说道:“那走吧。”
上了马车,小舟掀开车窗,就见那名女子拉着自己的孩子蹲在雪地里。拿着方潜给他们的食物,咬一口干粮,吃一口雪,母子俩笑语妍妍,完全没有她一路所见的那些流民脸上的死气和绝望,也不是悲悲切切可怜巴巴的祈求别人的帮助。
一阵风雪吹过,那名女子将孩子抱在怀里,抬头间,却对上了小舟的眼睛。她很瘦,瘦的脸都脱了相,可是尽管这样,她还是很友好的对着她一笑,牙齿洁白,比雪还耀眼。
“那么同情她,你不妨现在就下去。以你的能力,安置他们两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很难得的,李二公子也开始会说风凉话了。
小舟心情不太好,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心情不好,别惹我。”
李铮浅浅一笑,似乎看到她心情不好是一件很开心的事,靠在温暖的垫子上,手里把玩着那只小舟从树上取下的东西,很是专心。
晚上还是没有找到地方投宿,方潜等人在一处雪坡下搭了简易的帐篷,然后生火做饭。那个叫孟祝的家伙从厚厚的斗篷里露出脸来,心不甘情不愿的给李铮送来了汤药,然后看着他喝完,才一脸不耐烦的歪在火堆旁边休息。
小舟的心情的确不好,有些狰狞的情绪总是要刺破脸上的笑意露出来,让她觉得很不开心。
火堆噼啪作响,方潜走过来递给她一只碗,小舟接过,见是一碗肉粥。她皱了下眉,然后张大嘴仰头就往肚子里灌。没几口,就已经吃的干干净净了。
方潜微微一愣,还从来没见过谁家姑娘这样喝粥的。不过这位姑娘和常人不同,也不能以常理来度之。
夜渐渐深了,那些侍卫们在风雪中骑了一日的马,此刻也累了,除了几个守夜的,大多都抓紧时间睡觉。小舟却走了困,精神奕奕的睡不着。见李铮还没回来,就披好斗篷,下了马车,四下看去。
一路沿着雪坡往上爬,这样空旷的荒原,满满都是皑皑的大雪,天色阴沉沉的,没有一颗星子,月亮也是瘦瘦的一弯,洒下极清淡的光来。小舟走的有些累,气喘吁吁的一抬头,却见那不高的雪坡上生着一棵树,茫茫荒野,也只有这么一棵树突兀的生着,笔直的一棵,竟是一株耐旱的胡杨。
李铮坐在树下,披着素色的斗篷,微微颔首,似乎在看什么。
清淡的月光照在他侧脸的轮廓上,有着极清的光芒。一阵风吹来,扬起细小的雪花,在地上幽幽的打着旋,他的影子也是瘦瘦的一弯,和树影一起倒影在地面,好似要融进雪里去了。
小舟看着他,突然就有些发愣。脚下轻轻一动,发出簌簌的声响,李铮闻声转过头来,目光静静的一脉,淡淡的投在她的身上。
小舟笑笑,就往上走,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马上就要走上雪坡的时候,脚下却一滑,她微微一惊,正要稳住身形。一只手却突然伸了过来,一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点。”他淡淡的说。
小舟拉着他的手走了上去,微微有些气喘。站在此处看雪景,心情又是不同。只见茫茫旷野上一片银装素裹,冷月凄凄,瘦瘦一弯,满地清辉如腊月寒梅,透过指缝,筛出一点点细小的光斑。
“你不怕冷吗?”
她回头去问他,他却沉默不语,仍旧在摆弄那只小舟从树上取下来的东西。
小舟一皱眉,突然想到,说道:“我见过这东西,小时候听虎子他们吹过。”
她又仔细的看了两眼,点头道:“就是这个,湘然街头,有很多小孩晚上会吹这个,吵得人睡不好觉,好像叫什么木知了。”
李铮没说话,却突然将那在外面不知道被风吹日晒了多少年的东西扔进了嘴里,然后就在小舟诧异的目光中,吹出一段极欢快的小调。这曲子小舟也听过,湘然城人人会唱,小舟自小听的多了,也多少会哼几句,只是没想到李铮也会。
只是这曲子明明是欢快的,可是小舟听在耳里,却觉得寂寞非常。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不由分说的一把上前去将那木知了夺了下来,皱眉说道:“不要吹了,难听死了!”
李铮微微一愣,说道:“你听过?对了,你是湘然人。”
说罢,他又低头去看小舟手里的那个木知了:“时间久了,已经损坏了,吹起来的调子也不正。”
“李铮,”
小舟蹲下身来,眼巴巴的瞅着他,苦着脸说道:“咱能不要这样苦大仇深的吗?年轻人为什么不能阳光一点呢,生活里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干嘛老是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你钱不还的样子,就不能乐观向上一点吗?我看着你我都替你难受。”
李铮没料到她突然会说出这番话来,月光下女孩子的脸颊白皙剔透,琥珀色的眼睛泛着琉璃的光泽,他突然露出一丝微笑来,伸出手来像是摸小狗一样的摸着小舟的头,笑着说道:“就算再聪明伶俐,也还是个孩子。”
然后,他拿回木知了,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小舟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搞得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
孩子?
多少年没人这么说过她了?
死小子,毛还没长齐,说谁是孩子?
正想去和他理论,忽听一阵喧嚣声从远处传来,小舟一愣,李铮也是顿住了脚步,两人对望一眼,就向声音的来源处跑去。
所幸他们及时赶到,方潜等人也听到了声音随后就赶来了,不然的话,那对母子可能真的就要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了。
他们赶到的时候,三只狼正围着他们两人打转。出乎意料的是,这对母子却并没有束手就擒,而是背靠背的靠在一起,一人拿一把小弯刀,正和狼群对持。
几箭射死了狼,将两人救了下来。不想那女子却登时昏倒,原来她手臂上已经受了伤,鲜血直流,刚才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不得已之下,不得不将他们带回了营地。第二日一早还是没见她醒来,那孩子一直像一只小兽一样的守在母亲身旁,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多说。只是在众人给他们送去食物的时候,很懂事的点头致谢。
方潜将他们两人安置在后面的货车里,小舟趴在窗子旁,探着头向后望去,嘴角微微弯起,觉得很有趣。
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子。
“公子,那女人醒过来了。”
李铮没做声,小舟却噌的一声跳下马车,几步跑过去,拉开货车的门就跳了上去。
“你醒啦!”
她笑眯眯的问道:“饿吗?想吃什么东西?”
“多谢这位公子相救。”
女子华语说的很好,一点胡人味都没有。小舟也脸皮很厚的接受了她的道谢,完全把自己当做了这里的主人,说道:“相识就是缘分,你就安心的在这里养伤。”
谁知那女子听了,却顿时一愣,诧异的皱紧眉头,过了好一阵,才说道:“公子,是要收留我们吗?”
小舟点头道:“你跟了我们几天了,不就是希望我们收留你们吗?”
“不是的,”那女子突然摇了摇头:“你们人多,跟着你们,不怕有强盗。”
“那你这是要去哪呢?”
“我也不知道。”女子苦涩一笑,神情却很是爽然:“我是霍郡人,那里杀胡人杀的太凶了,我就跑了出来。可是外面的胡人更凶,大家没饭吃,都要开始吃孩子了。不得已下,我就带着儿子离开了人群。”
“就你们两个人,只要是在大华境内,都很不安全的。你的样子,也骗不了人。”
女子点了点头,无奈的一笑,摸着儿子的头,说道:“恩,我知道。”
突然,她笑着对小舟说道:“公子,你看我儿子,长得不像是胡人吧。”
小舟点了点头:“恩,还真不太像。”
“他阿爸是你们华人,是位讲书的先生。”
小舟笑着说:“是嘛,那可真了不起。”
“是呀!”
女子很开心的说:“我叫蓝娅,这是我的儿子,叫容子桓。”
“恩,蓝娅,我姓宋,我叫宋小舟。”
“小舟公子。”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亲近了起来。那女子跟小舟说起自己和儿子一路上的见闻,说的很是开心。这些东西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是寻常的出游一般,全是赏心乐事,哪里是流离失所的躲避灾祸?
“小荣,叫人啊。”
容子桓冷着一张小脸,一直坐在一旁,听了母亲的话,才不太情愿的开口道:“宋公子。”
蓝娅皱眉道:“小荣,你爹爹是怎么教你的,要叫叔叔才有礼貌。”
小舟一愣,心想这果然是胡人,真是够爽快的,不过这叫叔叔还是不必了吧。
她忙笑道:“随便,叫什么都行。”
两人又说了会话,为防被那小孩当成登徒子瞪死,小舟最后还是依依不舍的下了那辆马车,回到闷葫芦李铮的车厢里。好在,李美人这次没要把人家母子赶下车去,很有人道主义精神的继续看书,一言不发。
晚上的时候,小舟给蓝娅母子送了吃的和被褥,再过一天,他们就要进入王域境内了。再走个七八天,就能到天逐帝都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小舟还没醒过来,就听外面一阵吵闹。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下去,却见是方潜等人聚在一起,李铮也走下来,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那个女人,她偷了我们的马。”
方潜皱着眉答道。
小舟闻言一惊,转头看去,正好看见容子桓静静的站在一旁。
孩子的目光很冷,冷的像是冰块一样,他左右看了看,然后转身就回了货车。不一会就走下来,背着他的小包袱,转身就想走。
“站住!你要干什么去?”
小舟拦住他,那孩子却头也不抬,挥手说道:“让开。”
“你娘是骑马走的,看来昨晚就已经走了,你现在追,以为还追得到吗?”
容子桓也不出声,绕过她就还要走。然而这时,李铮却突然走上前来,一个手刀干净利落的就打在孩子的脖颈上,小孩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孟祝。”
他扶住孩子,转头说道:“过来看看。”
孟祝气的咬牙切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就上了后面的马车。
“收拾一下,准备上路。”
李铮转身就上了马车,小舟皱着眉站了会,也跟了上去。
“你说蓝娅为什么要走?”
李铮抬起眼梢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知道?”
小舟皱着眉说:“我已经答应收留他们了。”
“她不相信你。”
“恩?”
“这一路上,有多少富商因为胡人丧命的?所以她不相信你。”
小舟不解的说道:“那她还把孩子留下来?”
“她走了,她的孩子自然也就安全了。”
小舟一愣,顿时醒悟过来。
也对,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她竟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起蓝娅昨天的话,她难得的竟然觉得有些心酸。
没有她在,自然没人能看出容子桓是胡人的孩子了。之前没人愿意收留他们,她只能带着孩子在旷野上流亡,而如今,她却要离开自己的孩子,才能为他找到一条生路了。
“蓝娅真是个好女人。”
小舟叹了一声:“李铮,你去找找她吧。一个胡女,你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庇护的了她的。”
“蓝娅活不了多久了。”
李铮淡淡说道:“她受了伤,孩子又不在身边,这样冷的天气,她很快就会死。”
尽管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小舟还是觉得有些郁闷。心里好像压了块石头,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废物,不爽极了。
“丫丫个呸的!”
她突然骂了一句:“李铮,你说你们那个朝廷,除了祸祸人一天天还能不能干点正经事?”
李铮没出声,看那样子好像睡着了一样。
马车一连走了七八日,这天下午,终于到了天逐城外的十四长亭,再往前不到两里地,就是天逐帝都了。
到了首都心情就是好,连天气也暖和起来了。小舟拉车窗子,整天探着头往外看,活像一个刚进城的土老帽。
就在这时,忽听前方蹄声如雷,马踏飞雪,一群人策马而来,为首的人一身松青长袍,眉目俊朗,只是眼角轮廓之间,隐约透着丝杀伐决断的狠厉之色。
小舟见了那人,仔细的看了两眼,却突然“呦”的一声就关上了窗子。任由马蹄飞掠而过,正襟危坐,再也不敢伸出头去看热闹。
那个人,不是方家少主方子晏吗?
当年狂风寨一事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在湘然出没,怎么竟会在天逐?
李铮见她神情奇怪,轻轻挑眉,似在询问。小舟心想要不要跟他说呢,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和方子晏之间的过节。然而就在这时,马蹄声竟然一路回转,又奔了回来。
只听一个冷淡的声音在外面说道:“里面坐的可是安霁侯府的李二公子?”
小舟头皮一麻,就求救的向李铮看去。
冤家路窄,丫的他还真是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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