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的天气还很冷,不过知道春已近了,人们多少都心藏愉悦欢喜。
邓康觉得每天都新奇有趣,很有盼头,他在兰台学了不少东西,在劾奏上蔡侯左悺一案中亦从旁协助颇多,虽然陛下没有给太大的恩赏,但韩校尉大大赞扬了他一番,说他明正无畏,好好历练假以时日定会是大汉的新中流砥柱。
“叔父,你看连韩校尉都夸赞我了,你高兴吗?”
邓弥想提醒他当心脚下的石阶,话还没说出口,邓康就一步两阶,蹦跳着落到平地上去了,回头来冲她笑时,灿烂的模样还像小时候。
闷在胸前的一口气轻巧叫他那张笑脸给化解了。
邓弥走下石阶,走到他跟前,有些无奈叹气道:“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留在御史台。”
邓康说:“你怕我得罪人?”
邓弥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说:“知道了太多东西,心思和责任都会变重,我不求你光耀门楣,只愿你平安开心。”
邓康望着她,也笑了笑:“叔父,我长大了,想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邓弥忽地一阵恍然。
是啊,不知不觉,邓康就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只知道玩闹的小孩子了,这变化似乎是在一眨眼之内完成的,快得令邓弥无措,更令她一念觉察而欲潸然有泪。
邓弥将头转向别处,深深呼吸,压下了暗涌起来的一层泪意,再回转头时,她只是微红着眼,鼓励般地拍拍邓康的肩膀。
邓康又笑起来,催促道:“你快走吧,景宁哥还在等你呢。见了云娘,记得替我问声好。”
云娘谱了新曲,早几天下了帖子来邀约,窦景宁同她约好了在松竹馆碰面。
约好的时辰近了,是该出发了。
登车前,邓弥转过身,细细再打量着邓康,她抿嘴笑着,伸手过去替他整理皱起的衣领和歪斜的披风,轻声念叨道:“不小的人了,要学会稳重。”
邓康点头,指一指自己的心口:“嗯!叔父的教诲,我都记在这儿了。”
“出去喝酒,早些回家,别教你娘担心。”
“知道了。”
“还有上次和你提过的大司空的外甥女……”
“啊呀你真啰嗦!你不走我走了!”
邓弥挑来选去,为邓康相中了大司空家的温婉贤淑的外甥女,但邓康每次听到她提起这桩事就头大,总是借故跑走,这次也不例外,邓弥一个人站在车下愣怔了片刻,仍旧是感到拿这唯一的侄儿毫无办法——
或许他是害羞,等再过一阵,找个机会让他去见见那姑娘,说不定自己就看上了,也不用家里催呢?
松竹馆外,窦景宁已先到了,在馆外空地上来回踱步有一阵子了。
邓弥见他鼻尖冷红了,惊奇问道:“你怎么不进去等?”
窦景宁望着她,柔柔一笑,等旁边的人走开了,他才开口说了一句:“怕你吃醋啊。”
邓弥耳根一热,一层蔷薇色漫上面颊……
深宫之中,邓皇后在湖边信步而走,忽见小公主追逐兔子玩耍,不当心绊倒摔在地上,她自己无所出,渐渐也认命了,见此情状心上莫名一提,紧忙上前去扶起摔倒的刘修,那小刘修还记得前事,见了她有些怕,竟哭起来,邓皇后讪讪,只得走开。
不预想近午时,郭贵人痛哭着奔进了德阳殿,上告皇后无子不受帝王恩宠,由此便嫉恨他人,竟在小公主的饮食中下毒,人赃并获求陛下处死毒妇。
邓皇后直到被带入德阳殿见到痛哭欲死的郭贵人,也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郭贵人扑上来扬言要杀她,被宫人拦下。
片刻之后,太医来跪禀,小公主中毒已深,不知何时能醒。
邓皇后再不明事态,此时也该知道前因后果了,她下意识尖声否认:“不是孤!孤没有做过!”
“就是你!”郭贵人声嘶哽咽,“毒妇,你嫉恨我多年我认了!但我再有什么过错,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你怎能去谋害她!”
“我没有!我没有!”
“你自己不能生,跟我和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那一句“不能生”,深深刺伤了邓猛,从前她就是因为嫉妒伤害过小公主,此时再多的辩白也显得软绵无力。
郭贵人泪流满面,爬近前,向刘志连连磕头请命:“陛下……是这毒妇杀了我们的修儿,你要为修儿报仇啊!”
“孤没有杀小公主。”
“人赃俱在你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郭贵人所说的人赃俱在,是一瓶毒_药,和一个眼熟的宫女,那宫女的确是长秋宫里的人,但向来不近身服侍,邓猛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着郭贵人来陷害自己。
刘志铁青着脸不说话,刘修天真可爱,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她若死了,无疑是从子嗣本就稀少的他身上剜去了一块肉,那痛,必将牵动心肠。
“是你,是你故意陷害孤!”邓猛不能容忍郭氏的诬告,愤怒冲上去撕打她,“贱人,你敢诬告皇后?孤要你不得好死!”
“明明是毒妇你无后,恨我、连带着恨我的修儿!修儿不在,我这做娘的留着一条命还有何用?跟你拼得一死就是了!”
……
德阳殿的厮打和谩骂,终于令天子彻底暴怒,他拍案而起,拂袖下令道:“皇后失德,今起送掖庭暴室管制!”
掖庭暴室,是罪人之所。
皇后身份贵重,就算被幽禁,也不应当被送到暴室去,但刘志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的确是将皇后送入掖庭暴室管制,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封锁消息,严禁皇后受罚之事外传。
宫里的事,并非都能传到宫外去,却无法阻止它在宫内飞速传播开。
午睡醒后,丰宣在园子里赏了很久的梅花,隔着花树,他隐约听到有宫女在窃窃私语,议论皇后毒杀小公主之事,丰宣第一个念头就是在意小公主有没有事,他慌忙赶去德阳殿,还没有进到内殿,就听见里面传出尹泉苦苦哀求的声音。
尹泉求告道:“……陛下,兹事体大,还请三思!”
刘志的声音生冷:“去还是不去?”
“仆不是为别的,只怕今日过后,陛下会悔痛一生!”
“朕不会后悔。”
“但那是渭阳侯啊!是陛下你——”
“尹泉,你知道的太多了。”
在这句话说完以后,殿上寂静得可怕。
丰宣屏息立在重重帷幕之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念在你尽心服侍朕多年的份上,朕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陛下……要仆死?”
“是,朕要你死。”
——他竟然要赐死尹泉?!
丰宣觉得刘志是疯了一般,他几乎立刻就要冲出去,但是他接下来听到了另外的话。
刘志说:“朕也要他死。他死了,朕就没有弱点了。”
……
丰宣的心猛烈地跳个不停,耳中也嗡嗡作响,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愿多想,他只想找到邓弥,立刻找到她!
邓弥不在渭阳侯府,老管家说她约了窦公子早间就出去了,丰宣又急忙去了窦家,窦家没有人知道长公子去了哪里,只有窦机回忆了一番,不很确认地说,兄长好像是去了松竹馆听琴。
丰宣找到窦景宁和邓弥的时候,面上都是汗水,整个人也都湿透了,他来不及多说一句无用的话,拽起邓弥就是一句至关重要的:“快走,陛下要杀你!”
但街上早已遍布兵甲,他们在挨家挨户地搜寻渭阳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先活下来再说吧。”
……
云娘救了邓弥的命,她让她换上馆中姑娘的衣裙,在官兵冲进来搜人的时候,紧紧抱着她,让那些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新来的胆怯的舞姬。
刘志心性骤变,赐死了尹泉,下令缉捕邓氏全部人等,尤其是渭阳侯邓弥,可举全城兵力,竟然都搜寻不到。
丰宣来不及找到邓康告诉他快逃,邓康出了酒肆,懵懂间被一群官兵抓住,毫不客气地投入狱中,他始终不知发生什么事,直到司狱告诉他,陛下已下诏废黜皇后。
邓康高叫道:“我不信!”
司狱说:“骗你我可得不到任何好处。”
邓康看着关押在周围牢房里的人,竟然全是邓氏族人。
“……废后?果真废后了吗?”假若皇后真的被废黜,他在这里,邓家的人都在这里,那么——邓康飞快扫过了每一个人的脸,他隔着牢门骤然攫住了司狱的衣襟,赤红着眼喝问道,“我叔父呢?你们把我叔父关到哪里去了?你们把他怎样了?”
“疯子!”
司狱费力挣脱,嫌恶啐道:“自己都要死了,还有空去管别人的死活。”
“喂,你别走,你告诉我——”
“别喊了。”某个牢房的角落里冒出一个声音,“我进来的时候,听说渭阳侯已经逃了。”
皇后被废,全族蒙难,邓康应该感到绝望,但是当他听说邓弥没有被抓到的时候,他只觉得轻松和心安。
世人没有不惧怕死亡的,夜渐渐地深,狱中总有人在哭。
邓康也非常怕死,但是这次他并不感到过分的害怕,因为邓弥逃脱了,他相信邓弥不会抛下他:“我叔父一定会来救我出去……一定会!”
皇后失势突然,邓家更倒得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这一天,是延熹八年,二月廿七日。
夜深,松竹馆闭门谢客,街上还有巡逻卫在四下走动。
邓弥走到云娘房间门口,听见窦景宁在说:“……邓家的人都被抓了,邓康也是,幸好那时他没有反抗,不然的话,一样都是当场格杀。”
这些话,窦景宁不敢来告诉她。
邓弥捂住嘴,悄悄从门口离开,她回到了云娘给她准备的小屋子里,四四方方的一间房,除了她再没有别人,她跪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皇后被下旨废黜了……
一介废后,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
邓弥恨她的这个姐姐,恨她到现在还想不通要去害人,害人害己连累了邓氏满门,恨她总是说谎,凭自己的私心去任意行事,也更恨陛下刘志:“你不是说他喜欢我?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杀我?还要杀我的亲族!”
案上的大半东西都掉落在地上,盘中的鲜果滚向门口,滚到一个人的脚下,他抬起眼看她,沉声说道——
“原来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