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宣从前殿议事完出来,正巧迎面遇上急匆匆的邓弥。
邓弥低头走得急,与丰宣打了照面也不自知,还是丰宣一把将她捞住了,奇怪问她说:“你怎么上这里来了,不是在陪修儿玩闹吗?”
邓弥见是他,张口支吾道:“啊,我……我有急事要见陛下。”
“几位议郎还在殿上,陛下此刻怕是没工夫传见你了。”
“我可以等。”
丰宣细细打量她一遭,见她发丝稍乱,有几丝还汗湿在额前,不由得就皱了眉:“你怎么了?有什么急事,能慌成这副模样?”
邓弥思绪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
丰宣叹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块方巾递给她:“拿着,擦擦额上的汗,再理一理自己的仪容,还有你这身上的枯草叶子,都拾拾干净。”
邓弥才知道原来自己狼狈成这个样子,不觉赧然接过方巾,讷讷向他道了谢。
丰宣瞧着她,神色_欲言又止,过了很久才对她说:“近来战事连连告捷,对贪残官吏的清查也颇为顺利,陛下心情还不错,但你去到他跟前说话,仍须三思再言,别去说些他不想听的。”
“什么是陛下不想听的?”
“大约皇后的事……算得上是其中一桩。”
“可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邓皇后人在冷宫,时时却能整出许多事端来,好不容易消歇了一段时日,最近却又买通了许多人来向刘志说情,刘志架不住她的哀求,去长秋宫看过一次,邓皇后不知是与刘志说了什么,总之刘志回来之后显得十分烦躁不耐烦。
丰宣头疼,劝阻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干脆懒得再多说了:“随你了,反正你们是同一个娘生的,要说不管,也确实是做不到。”
丰宣甩袖走了,走不多远,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叮嘱道:“如果你偏要提你那姐姐,不妨先将陛下哄开心了。”
哄刘志开心?怎么哄?
“哎,丰——”
邓弥都还来不及问,丰宣就大步走远了。
刘志与几位议郎在殿内议事,尹泉出来吩咐人办差时,看见邓弥在外面徘徊打转。
尹泉悄悄问旁边的侍卫:“渭阳侯来多久了?”
侍卫回答说:“有快一个时辰了。”
尹泉没再问别的,再看了面色冻得发白的邓弥一眼,转身就进殿去了。
一刻钟后,几位议郎从殿内出来,看邓弥在外面,都上前一一与“他”见礼,邓弥慌忙向他们还礼。
尹泉立在殿门前高声招呼:“渭阳侯,陛下传见,请进殿说话吧。”
邓弥惊诧,因为她想等陛下议事完以后再行通报,这会儿传见得太快,她还没捋清楚见了刘志该怎样巧妙地把话题引开。
但是,一介臣子,如何能令九五至尊久候?
邓弥壮着胆魄进了殿,除了叩拜,却没有胆子开口说第一句话。
刘志提着朱笔瞟了一眼,随手指指她身侧的空位:“你先坐,朕很快就看好了。”
邓弥拘谨坐下了,尹泉给她端了一杯热茶,笑眯眯说道:“仆瞧君侯在外面站了许久,恐是冻坏了,喝盏姜茶驱驱寒吧。”
听见尹泉这样说,邓弥立刻就明白是他提前通报了,虽然是快得让她还没准备好,不过话又说回来,看陛下忙碌的样子,如果不是尹泉提前通报,她应该还要在寒风里站很久吧?想至此,邓弥连忙轻声谢过了尹泉。
刘志批阅完紧急的上疏,长舒一口气,顺手压在了案角。
尹泉默不作声上前收了,快步捧着退出殿去。
刘志嘴角含笑道:“听丰宣说,你是进宫来瞧小公主的,不是正陪她玩着吗?怎么半道又有空过来瞧朕了呢?”
丰宣——刘志一提到这个名字,邓弥就自然而然想到他叮嘱的那几句话,她飞快思之再三,陪笑缓声道:“既然来了宫中,岂有不向陛下问安的道理。”
“哦?这么说,你是特意来看望朕的?”
“……”
邓弥心虚,不敢明白应答,只仍旧扯着嘴角陪笑。
刘志不是不晓得渭阳侯的心思——
这个人每次主动来见他,不是为了朝政的事,就是为了皇后的事。
可是,偏偏……他看见了这么一个人,心底里就莫名欢欣,如果能多说上几句话,他想他会更高兴。
书简旁摆着一碟黄亮的橘子,刘志伸手拿了一个,然后起身朝邓弥走去。
邓弥见刘志走过来,急急忙忙站起身。
“这个给你。”刘志把手里的橘子递给邓弥,“很甜的。”
邓弥糊里糊涂接了,却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这是?”
“真的很甜。”
“……啊?”
“你尝尝就知道了。”
邓弥盯着手心里的橘子出神。
……橘子?很甜?这能联想到什么来哄刘志高兴呢?
天下太平,物阜民丰?或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还有……还有什么?
邓弥拧眉,内心纠结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如果能想到好听话可说的话,邓弥想,她当时一定不会因为越想越心急,就那样很突然地说出一句:“陛下,我有很久没见过姐姐了。”
刘志的表情刹那间就僵住了,连笑容也丝毫不带温度地凝结在了脸上。
邓弥看见他是这样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飞快凉了半截。
刘志突然冷笑了一声,紧接着便是哈哈大笑,他转身走回御案前,猛地将御案上的陈设都扫到了地下:“你为什么要急于提到她!”
邓弥吓得面色惊白,不自控地往后躲。
“你,邓弥!”刘志愤然回头质问她,“你是不够聪明的人吗?不是!难道你看不出朕现在有多嫌恶你的那个姐姐?”
邓弥咬紧了唇角:知道,我当然知道,不然皇后不会被禁足寝宫时近两个月,可是……可是你在查我阿娘的死,我不能由着你查下去!
“陛下,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等她说完,刘志就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并疾步到了她的面前,他用手卡住了她的下颚,强迫她正视他的双眼,“还是说,你很讨厌朕呢?晚一点提到邓猛不行吗,嗯?让朕觉得舒心快意一些,真就有那样难吗!”
邓弥害怕此时此刻的刘志,他双目赤红,神情哀绝,像一个发了疯的人,她用力想推开他的手,但这样似乎激怒了他,他的手上更用力了。
“痛……”邓弥吃痛,挣扎着试图去掰开刘志的手,“陛、陛下……”
尹泉从殿外进来时看到殿内的情形,骇然失色,惊忙跑上前阻止:“陛下!陛下!渭阳侯还只是个孩子,他懵懂年少,说错做错什么都是无心的,请陛下宽恕!”
刘志赤红的眼转动,冷锐斜视的目光从尹泉焦急的面庞掠过,然后他咬了咬牙,将邓弥推开。
“渭阳侯!”
邓弥摔倒在地,爬起来捂着被捏痛的下颚骨咳嗽。
尹泉慌张去扶她:“渭阳侯——”
邓弥对他摇摇头,沉哑说了一句:“我没事。”
刘志背身而立。
邓弥喘了口气,膝行往前拉紧了刘志的衣摆:“陛下,请容我说几句话好不好?就几句……你方才,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尹泉跪在地上,悬着一颗心仰视那道背影。
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任何举动。
尹泉松了口气。
邓弥低头擦了一把泪,她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仿佛变得很怯弱、很爱哭,明明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它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陛下,我知道我姐姐……是个很任性的人,可是她再有不是,也是我的亲姐姐呀!母亲离世前,最牵念不舍的就是她,千万遍的叮咛和嘱咐,是要我一定维护她,我不能辜负母亲,所以才一次又一次来求陛下开恩,不要去追究姐姐的过错。我的姐姐……她也曾经纯真可爱,不谙世事,她不是从一开始就招惹陛下厌弃的,我希望陛下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对她……多加宽容。”
“朕对她,还不够宽容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邓弥退身叩拜,“求陛下再给姐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志回转身看着伏跪在地上的人,眉头深皱,结口难言:“邓弥,其实朕,朕一直怀疑……”
尹泉煞白了脸,急声唤道:“陛下!”
怀疑什么?昆阳君的真正死因?
终于还是要揭开这个残忍的真相吗……
邓弥颤抖抬起头。
刘志凝视着邓弥一双泪红的眼,于心不忍,他慢慢弯下腰,轻声对她说:“你不要再管邓猛的事,朕可以答应你,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牵连到你,以及整个邓氏宗族。”
邓弥知道,他一定是查到什么了。
可是刘志开出来的条件,她不能接受:“我和姐姐血脉相连,是至亲至近的一家人,姐姐安好,我便安好,陛下要我弃她于不顾……我做不到!”
“你!”
刘志气结无言,拂袖怒起。
“最后一次。”刘志终究还是因为顾惜这眼前的这一个人,而选择了让步,“尹泉,你去告诉邓猛,朕这是最后一次宽恕她,让她好自为之!”
长秋宫大得有几分寂寥。
邓猛跪在殿前,听完了宣旨。
尹泉走了以后,服侍的宫人们都欢欣喜悦起来。
“后日就是冬至了吧?”邓猛问扶她起来的大长秋。
年长的宫人低眉顺目地回道:“是,皇后。”
“孤想去北邙山,为爹娘祭扫。”
“可是陛下会同意吗?”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
冬至那日,天气十分阴沉。
皇后的凤驾停落在北邙山上,美艳的女人素妆素服。
皇后和国舅的关系,就像外界传言那样,并不深厚,甚至表面看来也不和睦。
忙前忙后的,只是一个邓康。
邓弥站在一旁看了皇后很久,她不能明白,为什么皇后的目光始终那么凌傲,在对待自家人时,那一身的锋芒也不能暂时收起。
邓猛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冷宫:又是这样……偏偏又是这样!苦苦哀求及不过陛下见他的一面!她不在乎尹泉说的,为了替皇后求情,渭阳侯遭受了怎样的斥责,斥骂、冷落、嫌恶的神色,她承受得就少了吗?到底还是……不如他!
恨至极致,杀又不能杀,这反倒令邓猛不再纠结于这层恨意。
不会带来任何改变的恨,似乎也是没有意义的。
对邓弥,无论怎样,邓猛无法去说出一个“谢”字——
“你在你的侯府,我在我的深宫,你知道我不喜欢看见你,所以请你离我所在的地方,远一些。”
邓弥只觉得讽刺和好笑,她弯了弯嘴角:“我也早已经受够你了,如果可以,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一丝惊诧从邓猛的眼里划过,这话语和语气都让她感到不舒服,但是这样的答案,她不得不承认……是她所愿意听到的:“很好。”
“皇后起驾回宫——”
小黄门的声音拉得细长。
邓弥低下眼,向邓猛躬身,然而不等皇后登上凤驾,她已自顾转身去取祭祀的酒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