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河王之子。”
他的样子,半点不像在开玩笑。
邓弥一瞬间心惊至极,惶然张大了双眼,脸色急剧惨白起来。
他朝她微然而笑:“阿弥,我的这个秘密,和你的秘密一样,一旦被陛下知晓了,都是死罪。”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她还是不能相信。
“你是……宗室王孙?!”
“是。”
“清河王刘蒜的儿子?”
“也许是他,唯一的后代。”
刘蒜一度离帝位很近,终因曹腾等小人嫉恨以及梁冀的忌讳,无缘入主南宫。
当年,朝廷下旨,贬清河王刘蒜为尉氏侯,流放桂阳,此乃天降无妄灾,心高气傲的清河王感到冤屈,愤然引剑自杀。
世人皆知,清河王无妻无妾,身后没有子嗣。
像清河王刘蒜那样严谨持重,动止有度,令人钦佩的有德之人,连当今陛下都夸赞过他是皇位的不二人选,就算他有私生子女,估计真的也只会有一个。
邓弥小心翼翼地问:“所以,窦大人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听话爱惹事,而是因为,你跟他没有亲缘关系?”
他摇头:“并不是完全没有亲缘关系,我的生母,名叫琼英,是他的亲妹妹。”
“这么说,窦大人其实是你的舅舅?”
“嗯。”
“哦……难怪他愿意养育你。”
“你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总爱和别的小孩打架吗?”
邓弥摇头。
“因为他们骂我野种。”
“……”
窦景宁苦笑:“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是不能生孩子的,所以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了舅舅的怀里,可是这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窦家的大小姐整整一年多没有出过家门,再出现在众人目光下时,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出对‘侄儿’的过分爱怜,她对那个孩子的喜欢和宠溺,甚至远远胜过了孩子的亲娘,这一切都太古怪了。很快,闲言碎语就在官宦人家的后院里流传起来。”
清风将微淡的酒气送至鼻端,邓弥敏感地皱了皱鼻子,凑近嗅嗅。
“窦景宁,你喝酒了?”
“喝得不多。”
邓弥低头找找,试图想弄明白他的“不多”是指多少。
“找酒坛子吗?丢到水里了。”他看看她,指指脚下说,“都沉下去了。”
——都?!
这表示起码有两坛酒以上啊。
邓弥劝道:“你是不是醉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他抗拒地摇头:“不,不要回去。”
“但,太阳都要下山了。”
“那座宅子太沉闷了,我不想回去。”
“它哪里沉闷了?我觉得很亲切,很热闹的啊,你若是觉得闷,可以找宝儿玩,他……”
“清河王死于旧王府中。”
邓弥神色顿变,哑然失言。
“清河王……我会永远记住他,但是他,直到死,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听着这低语喃喃,她心里像针扎似的难受,她默了默,斜身靠在了桥上:“我怕高,就不陪你那样坐着了,不过我有耳朵,可以听你说话。反正我们两个呢,身份都见不得光,谁也不怕被谁出卖,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就是。”
他笑了笑,转过头说:“你信我说的话?”
邓弥惊愕:“你……该不会在耍我吧?”
“如果我耍你了呢?”
“那你就到水里去清醒一下!”
邓弥愤然,果真就要将窦景宁推下水,窦景宁急忙拉住她:“慢着!”
“还有什么话好说?”
“都是真话,我没耍你。”
邓弥半信半疑松开手。
“我就是……嗯,想逗逗你。”
“死性不改,无聊!”
窦景宁换了个姿势坐着,叹口气,说:“其实整件事不复杂,不外乎是我娘对我爹一见钟情,但是我爹心里没有我娘,后来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然后我娘就怀上了我,我娘性子很倔,不肯用这个去逼我爹娶她,她牙关很紧,始终不告诉家里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照理说,人已经不在了,不应该再去说什么。
邓弥望望窦景宁,挺替他憋屈的,忍不住切齿道:“你爹,虽然不算始乱终弃的一类人,但他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在我看来,真是辜负世人对他的吹捧了!”
“他没有你想的那样差劲。”
“喂,他耽误了你娘,你还替他说话?”
“你情我愿而已,没有谁对谁错。那时候,我爹能不能袭得爵位都是未知数,我娘不想给他添麻烦,何况她知道一直以来自己在他心里无足轻重,是一厢情愿在付出,她不愿意以一个意外的发生作为要挟,所以我爹始终不知道有一个我。我娘从来没有记恨过我爹,更没有说过我爹耽误了她。”
邓弥嗤之以鼻:“你这只不过是站在你爹、站在男人的角度看问题!陪你们一夜风流又不要你们负责的女人,你们当然觉得好啊!可是这个不求回报的女人,她就活该被遗忘,被一脚踹开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不公平的道理!”
窦景宁愣住。
长久以来,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生母那份执着而卑微的爱——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潜意识里,他早已认同爹娘相处的方式,只是偶尔会觉得遗憾,那也不过是遗憾他未曾有机会亲眼见一见他的生身之父。
邓弥继续说道:“你之所以觉得他们都没做错,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爹娘,可你要是跳出这层关系来看呢?”
窦景宁迷茫:“什么?”
当作两个路人的故事来看,是双方的心态和做法都不可取。
邓弥自己噎住了,脸色一分分难看,她忍了又忍,终于将一腔火气都忍回去了。
“那个……你娘,她如今在哪里?我去你家那么多次,怎么从未见过她?”
窦景宁的神色瞬间就变得灰败了。
邓弥心呼糟糕,想着,这大概是问到不该问的问题了。
果然——
“她过世了,很早就不在了。”
“对……对不起啊。”
尴尬的沉默中,邓弥很想赏自己两耳刮子。
“建和元年发生了特别多的事,”窦景宁沉声追述道,“新帝登位,迎立梁皇后,太尉李固遭诬陷死于狱中,大将军梁冀拥帝有功增封食邑万户,清河王含冤自刎……至于我娘,在听说了清河王的死讯之后,她用一盏毒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邓弥为之震惊。
“喝下毒酒之后,她始才吐露孩子生父的身份。没有人怀疑她的话,因为她愿意和口中提到的那个人一起赴死。”
邓弥默默无言,她因感知到了巨大的震撼,心绪伏波难以平静。
暮色清幽。
邓弥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没有等窦景宁答应,就率先自己走了。
恍恍惚惚地,心里觉得难过,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手掌摔破了。
“阿弥!”
窦景宁着急来扶她的时候,她发现脚踝似乎是扭伤了,剧痛,痛得难以站立。
“疼吗?”
“不……不疼。”
邓弥咬牙忍着,眼里泛起一层泪花。
窦景宁看看她,先用帕子给她简易地包扎了手上的伤,然后背过身蹲下:“来,我背你。”
邓弥脸上微微地热起来。
见她固执不肯,窦景宁说:“你再犹豫,我可就改用抱的了。”
邓弥脸上一瞬间烫得能熟鸡蛋,别别扭扭地扶住他肩膀。
窦景宁的耳后有一道狭长的伤疤,不凑近看,恐怕永远不会注意到。
邓弥恰好看见了那疤痕,她愣了愣,转瞬间心里百转千回,想了很多的事。
窦景宁背起她的时候,笑着打趣说:“以往我看你,只是觉得你瘦小,原来不光是看上去单薄,你其实真的是很轻很轻的。怎么,在家不吃饭的吗?不吃饭如何长肉?难怪你力气弱得连一张小弓都拉不开。”
如果他当时能回头看一看邓弥的脸,一定会惊讶发现她红了整张脸。
邓弥平日在家,的确吃得不多。
也曾经有过长肉的时候,但是宣夫人很忧心,担心她发育太好,容易被人识破女孩儿的身份,虽然嘴上没明说,可却在为她束胸时委婉提过,毕竟还是清瘦一些更好。
在那之后,邓弥圆圆的脸蛋就慢慢变尖了,并且一直很瘦。
邓弥闷声不言。
“离出去还有很远的路,不想和我说说话吗?”窦景宁道。
“……哦。”邓弥看着他耳后的伤痕,忍不住想了想他幼时的模样,她支吾着问,“你,你小时候和人打架……从来没有输过吗?”
他浅笑了一声:“哈,真是好天真的小鬼。你以为我是什么?天生就是为了打架来的?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大将军,都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啊。”
“听傅乐说,你是被踩了一脚,能把对方腿打断的……我真的想不出,还有人会比你更凶残。”
“我凶残?我要是够凶残,就不会到八岁才‘扬名’全京城了。”“扬名”二字,窦景宁主动用上了重音,现在长这么大,他自然也知道当年暴力得近于荒唐,“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姑姑是我娘亲,虽然她从来不告诉我,她是和谁生的我,但是那并不妨碍我们间的母子之情,我很在意她,总想要保护她,所以容不得任何人说她坏话,包括间接的,辱骂我是来路不明的野孩子。”
邓弥听了感到心酸:“从记事起,就开始和别的小孩打架么?”
“差不多。内宅的妇人们尤其管不住嘴巴,不仅自己在背后猜疑嘲讽,更或多或少教给了他们家孩子造谣生事的本领。”
“打得对!”邓弥说,“换了我是你,我也得揍到他们满地找牙。”
窦景宁笑起来:“你啊?嗯,你要到像我这么能打的地步,肯定得比我多挨三倍的拳脚吧。啊,对了——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输过?当然会输,有输有赢,人生常态嘛,我记得最清楚的两次,一次是断了肋骨,一次是被人拿剑差点儿把左边的耳朵削下来。”
左耳?那狭长的伤痕就在左耳后,或许……
“肋骨断了也就是疼,给我刺激最深的,是险些没了耳朵,剑划破了耳后,流了很多血,我甚至都吓呆了,说真的,我没法接受自己少一只耳朵的样子,所以从那次以后,我跟人打架,再也没输过。”
八岁之前,就敢与人动刀兵,真是不俗的胆色。
邓弥搂紧了他一点点,笑道:“原来你果真很在意你的外貌。”
“那当然,我从小就长得好看,顺烈皇后说,这是我最大的优势。”
“顺烈皇后也是因为这个才认你为义子的?”
“不是,主要是因为她很喜欢我娘,知道我是我娘偷偷生下来的孩子,于是就爱屋及乌了,认下我,免得有太多人来欺负我。”
邓弥抬头看看天,忽然就觉得,人长得高很不错。
高有高的好处。
离天空更近,看得见更开阔的风景。
“小鬼,怎么不说话了?”
“你家里来信了吗?是催你回去的?”
窦景宁默了默,答道:“是,我爹认为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邓弥说:“你可以回去的。”
“不要,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
“想我快点走,就让我去府衙帮忙。”
《管子》有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仓廪府库殷实,地方官吏谦廉,境内百姓安居乐业。
旧封国遗风清正。
邓弥挺想告诉他的,清河这块地方,其实被你爹和你爷爷治理得不错。
不过,最终也只是缄默不言。
就算是……默允了他的提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