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几次永昌里,师兄安遥老是说师父不在家。
邓弥后来渐渐想明白了,哪有那样巧啊,每次她去,师父都不能见她,恐怕不是不能见,而是不想见吧?
“我无法教给你更多的东西。”师父曾这样说。
师父因此觉得愧疚吗?甚至都到了不愿再见徒儿一面的地步?
离开那座幽深宅院一年多了,邓弥非常思念她的师父。
这一年的九月十六,是邓弥满十五岁的日子,宣夫人悄悄地亲手缝制了一套女儿家的衣裳,再精心选好了一支细巧的白玉簪,闭门为邓弥结发加笄。
十五及笄,这一天很重要。
邓弥第一次在铜镜里看见穿裙子的自己,披散的长头发一点一点地往上挽,束起,戴上玉簪,阿娘在身后扶着她的双肩,笑着轻声说道:“我的阿弥长大了,她其实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邓弥喜欢镜子里的自己。
可是,她听见阿娘说了那两个字——“长大”。
长大意味着什么呢?更稳重,更从容,以及,能考虑更多的事情。
五年过去了,姐姐从贵人变成了皇后,宣夫人是当朝皇后的母亲,可是新野邓家仍旧不给皇后和长安君面子,他们不肯承认邓弥的身份。
宣夫人从来没有告诉过邓弥,她要假扮邓家的男儿到几时,但是在及笄的这一天,邓弥穿上了宣夫人亲手缝制的衣裳,还听到被夸赞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这些就足够了。
“阿娘什么都记得的,阿娘记得我是女儿。”邓弥无不欢欣满足地想着。
十五岁之后的人生,仿佛格外顺风顺水。
就连经常惹人动气的窦景宁也变了,他似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一意捧着、哄着邓弥,再没做过惹恼她的事情,一旦稍有不对劲的苗头,他亦必然立刻道歉自责。
渐渐地,邓弥倒也觉着,窦景宁性情温和,为人稳重,是挺好相处的,又或许是跟年岁长了有关,弱冠之人,心性沉稳下来了——总之,不像以前那般讨厌了,反而,还有些越看越顺眼。
京中子弟相约冬猎,窦景宁前去长安君府通知邓弥,邓弥一时大意,将宣夫人赠予及笄的玉簪遗落在案台上没有收起,恰巧被窦景宁看到了。
窦景宁拿起玉簪端详,邓弥的心几乎是悬到了嗓子眼里。
窦景宁说:“你这屋里,怎会有这样一支玉簪?看形制,像是姑娘家用的。”
邓弥非常心虚:“哦……是。”
“干什么用?”
“送……送人吧。”
窦景宁良久未言,看他将玉簪放回去,没有再啰嗦别的,邓弥的心才稍稍安定了。
“你生辰那天,我托邓康带给你的酒器你可喜欢?”
“还不错。”
“你如今是十五岁了吧?”
“是啊。”
“十五……”窦景宁垂下眼睫微微地笑,“我十五岁的时候,正巧是你刚来洛阳。”
邓弥不解其意地看他:“你是要感慨时间过得太快吗?”
窦景宁摇摇头,再望了案台上的簪子一眼:“我有一支十分漂亮的碧玉簪,下回带给你。”
他的意思是,下次我再来,将碧玉簪送给你。
言出必行,冬猎归来后的翌日,窦景宁到长安君府,将许诺过的东西送到邓弥手上。
那是一支通体碧透的玉簪。
玉质细腻莹润,雕工精湛,琢成栩栩如生的凤尾图案,最巧妙的是,那尾羽里竟融进了点点殷红,像是朱砂般艳丽。
这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
邓弥感到意外,纵使这支碧玉簪初见之下就合了眼缘,她亦倾心爱悦,但是说什么都不肯收下。
窦景宁说:“就当是你生辰那天,我多送了一份礼。”
邓弥不依:“不行,那套酒器精巧华美,已是令你破费了,怎好再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窦景宁差一点就说出口,这碧玉簪,原本就是想送给你的。
的的确确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选了很久,才选到它,即便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但肯定是两都之中亦难以得见的好物。
邓弥说了不要,但她一共看了碧玉簪三眼,窦景宁晓得,她心里肯定是喜欢它的。
“不如这样吧,”窦景宁笑一笑,指向她身后,“我看上了那张弓,愿拿此碧玉簪跟你交换。”
邓弥回头看看。
邓康那死小子舍小本捞大利,心血来潮送的一张弓,当摆设挺好看,用起来不知道怎么样,不过想想送弓的人,也知道这不是多了不得的东西。
和碧玉簪比,简直一个是朽木,一个是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邓弥认真问窦景宁:“你当真确定,要用这样好的玉簪换那张破弓?”
对方无比认真地点头:“是。”
邓弥心里笑开了花:“你可别后悔。”
窦景宁说:“不会。”
——及笄之年,你应该拥有一支足够好的簪子。
他只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将此物送出手。
邓弥看不懂对方的至深心意,还暗自嘲笑他不知珍惜好东西。
那支碧玉簪,成为除宣夫人所送之生辰贺礼外,邓弥最为心爱的物件,她特意将它与自己及笄的簪子放在一起,细心收藏好了。
很快到了延熹四年。
正月,南宫嘉德殿起火。
二月,武库起火,且宫中大疫。
自打新年开始,宫中就不甚太平。
刘志操心上火,为此睡不安枕。
在长安君的授意下,有官员上奏说,这些乱象或是跟皇后远本离源有关,上天为之警示一二,因为皇后原本的姓氏是“邓”,乃已故郎中邓香之女。
刘志遂先后传召了皇后和长安君询问,果真如此。
“既然本姓为邓,是不宜改易它姓,复为邓氏罢。”
皇后恢复本姓,人皆知其名原为“邓猛”。
追本溯源,刘志又下令追封皇后之父邓香为车骑将军,拜赠安阳侯印绶,更封宣、弥、康大县,宣夫人为昆阳君,邓弥为渭阳侯,邓康为沘阳侯,赏赐巨万计,尤其是邓弥,不仅加封受赏,刘志还允其上朝议政。
皇后兴,邓家兴,新野邓氏宗族亦为之大兴。
邓姓之人,封赏接二连三。
邓弥一时接受不了这样巨大的变化,躲在家里好几天没敢出门。
其间,也就被昆阳君领进宫中去见了见皇后。
大概是心里还扎着刺,邓弥一直假装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不愉快,而邓猛却好像还有些疏远冷淡,言笑归言笑,更多是皮笑肉不笑。
刘志似乎是嫌对皇后唯一的兄弟封赏尚不够厚,过了几天,再给渭阳侯邓弥增加了封邑,将清河郡封给了她。
清河郡原为清河国,曾是汉宗室清河王刘蒜的封地,清河王死后,封地废国为郡,由京中调派官员治理,听说是个太平富庶的地方。
邓弥接旨,连忙换了衣服,诚惶诚恐入宫去面谢天子。
天子坐明堂,受了叩拜和恩谢。
刘志看看邓弥,转头命尹泉取来一个小锦盒,他手里拿着锦盒,笑着说:“朕还有一物要给你。”
邓弥瞟一瞟锦盒,巴掌大小,心想,不会又是一颗什么珠子吧?
这位年轻的陛下,格外喜欢送人东西,因他贵为君王,想送谁送谁,想送什么送什么,真是叫人拒绝都无从开口。
邓弥接过锦盒,一面琢磨着这次赏什么,一面将盒子打开了。
下个瞬间,她脸上血色尽失,膝盖一软,扑通跪地,惶恐叩头不止:“邓弥该死……邓弥、邓弥万死,请陛下恕罪!”
锦盒里装的,是早前遗失的白玉龙璧。
而前几天进宫见皇后,路遇陛下刘志,那块赝品还堂而皇之地挂在邓弥腰上。
那时当着昆阳君的面,陛下看见了,笑意似乎颇深,说道,这龙璧送出去了,现今瞧见都觉得眼生了几分。
眼生……
小小偷天换日的把戏,想必早已被识破了。
邓弥猜,这龙璧,刘志捡着肯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死期终于是来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刘志却惊讶说道,“朕不过是想物归原主罢了,什么死不死的,快起来说话。”
邓弥以为听错了:“陛下……不要罚我吗?”
刘志想了想,说:“本来是应该罚的,但此刻朕心情好,就不罚你了。”
苍天垂怜,险险逃过一劫!
邓弥太过高兴,没忍住,立刻就笑了。
刘志望着她,又说:“你怎么不问问,朕是从哪里捡到它的?”
真的就是真的,拿在手里的感觉都不一样,踏实多了。
“啊?”邓弥握住白玉龙璧,欢喜抬头,“哦,想必是底下谁捡着了呈给陛下的。”
“不是,这是朕自己捡的。”
“那是哪里?”
“广成。”
邓弥顿住,心里霎时凉了半截。
除了去年行猎,陛下再没去过广成,也就是说,这龙璧,压在他手上……快有一整年了?
“是在朕差点儿射伤你的那处草丛里捡到的,平常也不见你挂在身上,但没想到你一直随身带着。”刘志用手撑着下巴,眯了眯眼,饶有兴味打量着颜色再次骤变的人,“你真是有趣又可笑,以为朕会不认识自己的东西吗?竟敢佩戴着假龙璧从朕面前过去。”
邓弥十分无奈道:“我又不知当日会遇到陛下……”
“朕赐你的夜明珠也弄丢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
“龙璧和夜明珠,你更喜欢哪个?”
“啊?那个……陛下所赐,皆是心头所爱!”
刘志有点儿遗憾地叹息:“原来只是所爱,而不是最爱呀。”
邓弥听不懂话里的意思,犯懵站着。
刘志摇头:“罢了,朕比你多活了十数载,不也始终无缘遇见心中最喜欢的东西?对了,朕听说,你近来总是整日闷在家里?”
邓弥张口结舌:“这个……是因为……”
“要不然,你就去新的封邑走走。”
“……啊?”
“就是清河郡。”刘志说,“阳春三月,清明风至,万物始萌。清河郡风光独秀,是个民风淳朴、太平宁静的好地方。清河王故宅尚在,有老仆妇留住在里面,日日打扫,你去了,可以住在那里。”
邓弥迷茫:“陛下单单是让我,去清河郡……散心玩乐吗?”
刘志稍稍思忖,然后给了邓弥一块令牌:“有闲空的话,去查查仓廪府库,进多得多,反正以后清河郡是你的食邑了。顺便,帮朕瞧瞧当地的官吏做事是不是上心。”
临走前,刘志让邓弥将假龙璧留下。
尹泉以为是要将此赝品砸碎,免得混淆,以及杜绝不必要的流言。
但是陛下没有将龙璧交给他,而是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然后自己收起来了。
尹泉不解:“陛下,您这是?”
刘志笑:“玉不错,雕工也很好,是个有意思的物件。”
这就是要留下的意思了?
尹泉没有再多问,只不过还是会私心暗想:“陛下似乎很喜欢渭阳侯这孩子,想必皇后邓氏,将来的福泽是会更深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