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邓弥和邓康一起去窦家,因长安君备了礼,所以他们自然要先拜见窦武。
去偏院时,正巧瞧着益阳公主离开了。
窦景宁的房门关着,服侍的小厮靠在门口打瞌睡。
邓康走上前踢踢小厮。
“我家公子喝过药睡了!”小厮“腾地”弹起来,没看来人是谁,就连连抱拳作揖,“公子此时不方便见客!万请公主恕罪!恕罪!”
邓康古怪着脸:“益阳公主走了。”
小厮抬眼,看看邓康,再看看他身后的邓弥,满脸尴尬。
“景宁哥真的睡了?”
“没……没有。”
“好啊,你连公主都敢骗!”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公子交待的!”
小厮慌得直哆嗦,三言两语就将主子卖了。
窦景宁听见门外的响动,叹了口气:“小春,烹茶待客。”
邓康推开门进来,故意调笑道:“益阳公主美丽热情,景宁哥却闭目塞听,总是拒佳人于千里之外,难道是我们大汉朝的‘柳下惠’不成?”
窦景宁笑应道:“和圣品行,为后世人敬仰,我若能学上一二分,想来也不错。”
邓弥却在旁边嗤之以鼻。
邓康回首问道:“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弥冷冷瞟了窦景宁一眼:“何必要拿‘和圣柳下惠’来做幌子?你若是不喜欢益阳公主,趁早将话与她说明白了,她还能苦缠着你吗?”
窦景宁没急着开口,倒是邓康按捺不住了:“你怎知景宁哥没对她说明白过?”
邓弥继续冷哼:“姑娘家都是脸薄要面子的,他要是真的说清楚过,公主还能这样放低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搅扰不休?我是不信。”
邓康欲再辩驳,被窦景宁拦下。
他柔雅笑笑:“阿弥说得是。益阳公主何等身份,岂会过多在意我一介微小人物?定是我往常只顾闪避,没有认真说清楚过,这是我的过错,改日定当向公主道歉。”
这话听上去还算舒服。
邓弥点头:“如此甚好。”
邓康心里不舒服,他撇撇嘴,转开视线,忽就发现屋子里多了好多宝贝,他奔过去,左看看,右摸摸,歆羡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琉璃瓶、犀角杯、蓝田玉……还有这个兽头漆盒,这上面镶嵌的都是宝石啊……天哪,景宁哥,你这儿怎地有如此多的好东西?”
“陛下所赐。”
“了不得啊!因为救了我叔一命,转头换来这么多东西,太值了!”
真是不会说话啊……
邓弥很想赏他一嘴巴子。
“在我心里,你小叔父的性命价值连城,不是任何东西可以相比的。”
才要呵斥邓康,冷不丁听见窦景宁说了这么一句话。
邓弥倏忽间背脊上结了一层霜。
“窦景宁,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是在好好说话。”
“不要阴阳怪气!”
“没有。”
“更不要话里有话故作亲昵!”
“没有话里有话。”窦景宁垂首好一番凝思,“至于你觉得亲昵,那一定是感知到了我待你的真心。”
邓弥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你——”
邓康说:“叔父,景宁哥救了你的命啊,你怎能对他这样凶?”
原本邓弥也想压下脾气对窦景宁担待着些,但无奈受不住他屡番的“言语无状”,现在只要一见到这个人,就会很想给他一闷棍,好让天下太平。
窦府越待越来气。
邓弥郑重道:“窦景宁,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谢你,但我家没亏待你,我姐夫更没亏待你,反正你也死不了,这身上的疼,值了。”
“姐夫?”邓康眨巴着眼,凑近道,“叔,你口中的‘姐夫’,难道是指陛下?你敢叫陛下姐夫?好大的胆子啊!”
邓弥愣怔。
寻常人家,姐姐的夫婿称为姐夫,没有不妥,可刘志是当朝天子,他有数不清的嫔妃,但凡家里有弟妹的都喊他姐夫,那他得是多少人的姐夫?如此称呼,的确是莽撞怪异不妥当的。
……天子薄情,入了天子后宫的,亦逐渐薄情。
邓弥想起自回洛阳以来,她的皇后姐姐无一言过问,就觉得烦闷气恼。
虽说最后受伤的不是她邓弥,但她也是险些受伤的那一个啊。
皇后忌惮善妒,真是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邓弥招呼都没打,转身就往外走。
窦景宁以为她是生自己的气了,急忙在身后提醒说:“邓弥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我想好要你做什么了!”
“以后再说。”
“我想现在说!”
话音未落,邓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了。
窦景宁神色挫败。
情况似乎不对劲,邓康看呆了眼。
“景宁哥,”邓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窦景宁,“你真不是……惦记上我叔了吗?”
“是惦记上了。”
“哈?我跟你说过他……”
“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惦记。我真的,不是断袖。”
邓康挠挠头:“那我就不懂了。”
窦景宁认真想了想,低下头轻声喃喃:“连我自己,都不是很确定……”
“确定?确定什么?”
小春烹好了茶端进来。
真是及时。
窦景宁抬手笑:“喝茶。”
邓康素来心大,很容易被旁的事物引开注意力,一杯茶喝完,他竟半点不记得之前在谈什么了。
邓弥的“以后再谈”,是在九日之后。
那时,窦景宁的伤口真的开始长新肉了,一日比一日痒得厉害,他坐立难安,总认为自己状态不好,原本不打算见邓弥,但是邓弥有九日不来了,他又的确想见她。
长安君府日日往窦家送补汤,今日的汤,是邓弥亲自带来的。
窦景宁痒得难受,汤是一口都没心思喝,他很尴尬看向邓弥,想说一句抱歉的话,却发现邓弥眉心微蹙,并没有在注意他。
“小鬼,你有烦心事吗?”
“啊……没有,没有。”邓弥回过神来,不过很快就又皱起眉来了,“你方才叫我什么?”
窦景宁道:“听见了就不用再重复了吧?”
邓弥作色_欲辩。
窦景宁又道:“有什么烦心事,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你。”
相比于一个称呼,心里压着的这件事,确实更为重要,但是——
“你帮不了我的。”邓弥摇头,“我,我将陛下赐的龙璧弄丢了。”
“龙璧?”
“我一直没能记起来,直到那天在家里,忽地想到,其实在广成时,它就丢了。”
窦景宁亦为之惊骇:“是那块白玉龙璧?孝崇皇后送予陛下的?”
邓弥闷声,点点头。
窦景宁沉思:“这可糟了,万一陛下问起……”
邓弥道:“阿娘说,这件事最好不要令陛下知晓。”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那是孝崇皇后遗留的东西,又曾是陛下的爱物,你轻易就给弄丢了,是要气死陛下吗?”
“可是我迟早会再见到陛下的。”
“容我想想……”
窦景宁凝神细思了许久,有一个法子,说起来虽然是大不敬,但似乎是唯一的好办法了,也正因为大不敬,所以他迟迟没有说出来。
“不如……”邓弥犹犹豫豫道,“悄悄找人,新琢一块吧?”
窦景宁惊住,这正是他不敢说出口的办法。
邓弥见他不说话,靠近继续道:“那块龙璧的样子我记得,可以画出来,玉材找纯白无瑕的就好,现在只缺一个善雕工的人,你……你久居京城,或许有相熟的人,可将此事托付?”
这小鬼,胆子倒也很大啊。
窦景宁哭笑不得:“你确定龙璧是找不回来了吗?”
邓弥哀叹:“不瞒你说,我都仗着国舅身份,谎称落了东西在广成苑,特地把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找遍了,一无所获,要是能找回来,我也不走险用这个法子了。”
过了很多天,根据图纸反复修改的龙璧形木雕已经非常相像了,窦景宁暗中托人以木雕为本,用白玉雕琢出一块完全一样的龙璧,十数日后,“白玉龙璧”的赝品被包得严严实实送到了窦景宁的手上。
邓弥看过之后,大赞它足以乱真:“带眼一瞧,完全一样,只是有些细节我实难记清了,致使这玉璧在分量上还是稍有差异。”
窦景宁提醒她说:“你要知道,假龙璧的事如果被陛下知道了,相干人等都是会被治罪的。”
“我会尽量蒙混过关,不教陛下知道,但倘若,将来不幸被陛下知晓了,我也绝对不会连累……”
“假使真有那么一天,你就说,白玉龙璧曾经借我一观,之后就收纳好,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邓弥心惊,猛抬头看他:“你这是干什么?龙璧是我弄丢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窦景宁伸手按住她的肩,微笑望着她的双眼:“小鬼,此事可大可小,全凭陛下的心意,他不追究还好,一旦追究,必是大罪。即便你姐姐是皇后,可以救你,但死罪可逃,活罪难免,皮肉之苦应是要受一些的。你瘦瘦弱弱,不像我,从小和人打架打惯了,筋骨强健得很,不怕杖责和鞭打。”
“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
“别说傻话,你承认龙璧是你丢的,可能会连累很多人,包括你的皇后姐姐,推给我则不一样,陛下再生气,也只能罚我一个人。”窦景宁笑意温柔,“何况,你忘了吗?我是顺烈皇后的义子啊,丰宣又是我的好朋友,他必定会为我求情,陛下看在他二人的面子上,多少是会开恩的,最起码,原本杖责一百,得减去一半了。”
别说杖责一百,就是五十,也该丢掉半条命了。
邓弥想,他是觉得我无知好骗吗?
“说了与你没有关系!”邓弥无端鼻酸,她很突然地发起火来,怒声吼道,“我自己犯下的错,我自己能承担!”
这真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很自以为是,更让别人不断地欠下他的恩情。
——自己做错的事,何用他人顶罪?
——收起你泛滥的好心吧!我不接受!
——讨厌的家伙,只会这样收买人心!
邓弥心绪腾涌弗止,她用力推开窦景宁,夺门而出。
“阿弥!”
奇怪,听到他焦灼的呼唤声,竟忽然之间想要流泪。
邓弥更紧地攥住了手里的玉璧,飞快从院门下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