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邓弥还没起来,就有婢子焦急在外敲门,说是长安君请小公子去前院。
邓弥一头雾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迅速穿衣梳洗,确认再三没有不妥之后,邓弥快步赶去前院。
长安君是要邓弥来前院见客。
窦景宁吊着胳膊绑着腿,一副残损的模样,是被人抬进长安君府的。
邓弥走到窦景宁跟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眨眨眼问道:“你来我家干什么?”
宣夫人淡定地陪坐在旁。
窦景宁以这副模样来到长安君府,宣夫人揣测着别是邓弥把他弄成这样的,可是窦景宁不吵不闹,客客气气笑着说要见邓弥,宣夫人问不出缘由,拿捏不准,只好差人去叫邓弥过来。
见到邓弥,窦景宁心中甚悦,却故意要装出不苟言笑的镇定模样,他轻咳两声,指指自己天残地缺的手脚:“我现在这般模样呢,全是拜你所赐,我希望你能对我负责。”
喝茶的宣夫人略抬了抬眼皮子。
邓弥脸上犯抽:“我对你负责?你没有搞错吧?你是想说,是我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我没说是你打的呀。”
“既然不是我打的,那你为何跑到我家来要我负责?”
“是你推的。”
邓弥才稍缓了一点儿的脸色又变得不好了:“……什么?”
窦景宁很认真地说:“你不记得了吗?昨天晚上在松竹馆,你推了我,然后我就摔下楼梯,变成现在这样了。”
宣夫人在听到“松竹馆”三个字后,面色沉了下来。
邓弥惊骇,她显然不想让她的母亲知道她去过松竹馆,于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低斥了窦景宁:“喂,你不要瞎说!”
“好了。”宣夫人站了起来,“窦公子品性正直是京中人所共知的事,想来不会无端诬赖你什么。”
“阿娘!”
宣夫人没理邓弥,她走近,慈和笑问窦景宁:“敢问窦公子,是希望我儿如何负责?”
窦景宁就等这句话了,他笑眯了一双眼:“既然是邓弥推了我,那他就理应登门来探望我。”
宣夫人点头:“应该的。”
“不能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样子。”
“定然不会。”
“在我养伤期间,他必须经常来看我,陪我说话解闷。”
“这……也是应该的。”
宣夫人的答复,都很令窦景宁满意:“好吧,我没有别的要求了。长安君通情达理,和您说话,真是愉快省心。多谢长安君。”
宣夫人含笑:“那便明日吧,明日我儿必携重礼登门致歉。”
窦景宁才想挥挥手说,“礼不礼的不重要人来就好”,这么浮夸的话,动机直白,还好最后及时忍住了。
邓弥满脸不痛快地立在旁边。
窦景宁临走前冲邓弥微然一笑:“我回家了,明天记得来看我。”
邓弥嫌恶地别过头去。
宣夫人说:“你去送送窦公子。”
邓弥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一磨蹭地送窦景宁出去。
快出大门时,正巧碰到邓康来了。
“景宁哥!”
邓康一声兴奋的嚎叫,刺激得邓弥额上青筋直跳。
邓康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上前来:“景宁哥,你怎么到我祖母家来了?”
窦景宁回头看了邓弥一眼:“来看看你的小叔父。”
邓康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啊?你这么快就知道是我叔父把你的悬赏赢走了?”
窦景宁愕然,随口敷衍了两句,没久逗留,怎么叫人抬来的,就怎么叫人抬走了。
邓康转念一想,忽地憾恨跺脚:“唉哟,我都忘了问景宁哥,他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邓弥站在旁边幽幽接话:“我推的。”
“什么?”邓康震惊。
“别大惊小怪的,摔一下又不会死。”邓弥没好脸色,继而问道,“他就是你成日里唠唠叨叨念着的那个什么‘景宁哥’?”
“是啊,你们这不是互相认识的吗?你不知道他叫窦景宁?”
“……”
邓弥此刻只恨没能在昨天就知道窦景宁就是久闻大名的“景宁哥”,真应该把他灌倒以后再推下楼,顺带补上两脚。
“邓弥。”
宣夫人很少连名带姓叫邓弥的名字,何况语气听上去还很严肃。
邓弥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转过身,母亲站在厅堂前:“跟我进来。”
厅堂的门关上了。
邓康蹑手蹑脚跑到窗下去偷听。
果不其然,邓弥一进去就挨了训斥。
“你还敢去松竹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去之前,的确不知……”
“现在知道了?”
“是。”
“你要自重身份!以后不能再去那样的风月之地!”
邓康附耳在窗下,心道,祖母对邓弥的管教还真是严厉,京中哪有贵戚子弟不爱玩的?像他的娘亲林氏,就从来没训诫过他,不准去松竹馆之类的地方。
隔了片刻,宣夫人的气似乎是消了很多,说:“明天早上,你去窦府,给窦公子赔礼道歉。”
没听见邓弥说什么,大概是应下了吧,宣夫人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对窦公子客气些,你闯出这祸,人家都没多计较什么,明天过去了,你别再是刚才的态度。”
“阿娘,他爹只是个小小的郎中啊,我何必……”
“你看人凭家世,是我教你的吗?”
“阿弥知错。”
“你记好了,窦武虽说是个小官,但窦家同样是名门之后,祖上是安丰戴侯窦融,戴侯的画像,和你高祖一样悬挂在南宫云台阁。你觉得自己与窦景宁地位不同,不过仗着有一个当皇后的姐姐而已,但是我告诉你,窦景宁并不比你差,他是顺烈皇后梁妠的义子,当今陛下都格外青眼待他,你别不知轻重!”
邓弥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
邓康很谄媚地迎上去:“叔父,挨骂了?”
邓弥瞟他一眼:“我挨骂你很开心吗?”
“怎么会呢?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好了,我在洛阳城待了这么久,知道的事情铁定比你多啊,你提前问问我,心里有个底,不就省得挨祖母的训了吗?”
说得很有道理。
邓弥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事,把邓康拽到边上:“我问你,杨馥——你认识不认识?”
邓康答:“认识啊,在这京城,杨馥是出了名的好学问、好修养,长得也够俊,景宁哥排第一,他排第二呢!”
邓弥生气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三句不离窦景宁,他是你爹呀?杨馥,说来头!”
“杨馥就是杨里的儿子。”
“杨里?”
“哦,杨馥的伯父比较有名,是太常大人杨秉。”
邓弥暗自嘀咕:“他真的也姓杨?”
邓康说:“你这不废话吗?爹姓杨,儿子能不姓杨?”
邓弥犹豫:“那……杨馥有和他长得很相像的兄弟吗?”
邓康斩钉截铁:“没有!他爹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至于堂兄弟嘛,长相都和他差远了,不提也罢。”
邓弥若有所思走开了,转头又对邓康说:“你今天住在这里,明天陪我去窦家。”
邓康是求之不得,立马就答应了。
“对了,那个黄荀的妹妹,黄琰琰是怎么回事?”
听到邓弥提“黄琰琰”,邓康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非常难言:“叔,求你以后别给我提那个臭丫头。和她相处,你记住两点就成,一别说窦景宁不好,二别说黄荀不好。”
邓弥糊涂:“这是怎么说的?”
“别问了,记下就好。”
“邓康?”
“啊?”
“你是不是……在黄琰琰手上吃过亏?”
邓康恶寒不已,豁出去了,拉下衣领指着脖子上一条明显的红痕道:“我发誓当时除了说黄荀比我矮之外什么也没说过,那臭丫头偏觉得我嘲讽了她哥,扑上来就是一爪子!”
这件事让邓弥笑了很久,第二天去窦家的路上,邓弥还在笑,邓康极其郁闷。
好不容易到了窦家。
窦武不在,婢子领路去偏院,走了挺远的一程路。
窦景宁住的地方很讲究,偌大一座庭院,房廊幽静,宽敞素洁,木桥流水,翠竹修修,竟然还有两只体态优美的丹顶鹤立在浅水里照影,这要不是邓弥对窦景宁有偏见,真应该好好夸赞一番的。
见着窦景宁,邓弥实在无法作出热情的模样来,好在窦景宁也没在这上面挑剔。
邓弥道了歉,问过伤势之后,就几乎无话可说了。
邓康不同,从头到尾“景宁哥”长、“景宁哥”短,压根没停过嘴。
“邓弥,你去问问我的药熬好了没有。”
“好。”
邓弥起身出去,邓康没看出来窦景宁是故意的,还傻兮兮跟着要出去:“让我去问嘛,我对这儿更熟,我叔父他不知道……”
窦景宁情急之下拉住了邓康。
邓康转过头,看到窦景宁原本“受伤”的手正牢牢抓着他,他顺着那指节修长的手往窦景宁脸上看,眼睛睁得溜圆:“景宁哥,你的手……好了吗?”
“手没事,腿是真的摔了。”
“你这是在骗我叔父?”
“你要是敢告密,我就和你绝交。”
邓康左右为难:“这不好吧……”
窦景宁招招手,邓康自觉靠过去:“说说看,你这位小叔父有什么爱好。”
邓康看他把胳膊伪装回“受伤”不能动的样子,下意识提防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的小叔父很有趣,我想投其所好,和他套套近乎。”
“原来是这样啊。”邓康放轻松了些,然后就摇头,“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因为我没发现他有任何爱好。”
“你不是说他投壶很厉害?”
“厉害不代表喜欢。”
“我不信,是人总有喜欢的东西。”
“他真没有……等等,”邓康突然间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听祖母说,我叔善音律,琴弹得很好,不过我没见过他弹琴。”
“琴?”
“对,琴。他房间里有一张松木琴,这个我见过。”
窦景宁了然于心。
可怜邓弥完全不知道,她宠上了天的侄儿就这样轻易出卖了她。
邓康想了想,讨好地挪近些:“景宁哥,你院子里那一双鹤不错,不如送给我叔父?”
窦景宁立刻用没事的那条腿踢了他一脚:“放肆!那是顺烈皇后给我的鹤,你想都不用想!”
邓康的确是借着邓弥做挡箭牌,打了那双鹤的主意,被窦景宁看破了,不好意思地呵呵笑。
窦景宁静心一想,万一邓弥真的喜欢呢?
那双鹤是顺烈皇后很早的时候送的,送来时还是雏鸟,也这些年了,小雏鸟熬成了两把老骨头,不爱闹腾,只爱闲散待着,要说送给邓弥……不是不行,只怕换了地方,那双鹤会不习惯,直接从老骨头熬成死骨头。
邓弥回来的时候,窦景宁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你看见我院子里的那两只鹤了吗?”
邓弥说:“看见了,很漂亮。”
“你喜欢?那……送给你怎么样?”
邓康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邓弥古怪看窦景宁:“你是不是常年犯疯病?好好的一双鹤,养着就是,做什么要送人。”
说罢,不愿再同他多言。
邓康兴致勃勃扑到榻前追问:“景宁哥,是不是我叔父说要,你就真的肯把鹤送到长安君府去?”
窦景宁看邓弥一眼,笑如春风般和暖:“它们在我这里住习惯了,不愿轻易挪窝。假若你叔父说要,我会为你叔父准备一间干净屋子,让他能够住在这里,天天看见心中所喜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