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弥随同她的母亲住进了一座很大的宅院里。
宅子名为梁府。
邓弥姓邓,她的母亲姓霍,而这“梁”一姓,不知是什么缘由,进府时,邓弥偷偷看母亲,宣夫人面无表情平视正前方,却渐渐将邓弥的手握得很紧,邓弥不敢去问为什么。
初到梁府,邓弥认生,辗转一夜,好不容易天将晓时才睡着了片刻。
早起换了新衣,邓弥跟着宣夫人乘车入宫,去见她那位贵人姐姐。
北宫群殿,檐牙高啄。
从小生养在山村荒野之地的邓弥,要不是昔时李夫子见多识广教的东西多,加上昨日入京城又见了一番磅礴的新景象,那么,今天乍入这像天宫一样神丽的皇家庭苑,恐怕是要心悸得昏过去了。
战战兢兢进了安福殿。
四处张望显得无礼没教养,所以在邓猛还没来的时候,邓弥始终是低头站在宣夫人身侧的。
“这就是我的幼弟邓弥?”
伴着一声柔媚娇笑,邓弥讶异抬眼,香风袭人,一个翩跹的淡粉身影从她眼前过去了。
邓猛年方十七,正是女子一生中最青春美好的年纪。
因为对方的姿容过于艳美,远远超出了想象的范围,以至于邓弥看呆了眼。
邓猛支颐望着邓弥,微眯了双眼,颔首道:“长得不错,很是清秀。”
宣夫人悄悄推了邓弥。
邓弥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向邓猛行礼,小声叫了一句“姐姐”。
邓猛点头应了,对邓弥没有多加关注,而是转头问宣夫人说:“母亲,我昨日教人送的点心您尝过了?”
邓弥忽地有点儿失落。
宣夫人与邓猛笑谈了一阵,而后令随身的婢子递上了早备好的木匣,“我瞧着上次送你的簪子你不是很喜欢,所以特意再去寻了几样好看的首饰,都是金市那边的老匠人打制的,听说老匠人眼光高,有瑕疵的珠玉宝石是不肯用的,所以全洛阳也难找出一模一样的来。”说完,又笑盈盈转头望向邓弥,“哦,阿弥很盼望见到你,他也用心挑了礼物送给你呢。”
邓猛低头扫见了一支很华贵的步摇,她嘴角微扬地接过木匣,顺带挑眼看了邓弥:“是吗?”
宣夫人向邓弥使了个眼色。
邓弥于是忙取出面具,小心翼翼呈给她的姐姐。
“一张面具?”邓猛伸手接了,略为端详,笑道,“倒也有趣。”
离宫回去的时候,邓弥坐在马车里郁郁寡欢。
屡屡想到亲姐姐的疏远态度,尤其是她接过面具,嘴上虽说着“有趣”,却毫不上心地随手将其搁置在旁的样子,邓弥就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宣夫人问她:“你怎么了?”
邓弥垂着眼说实话:“阿娘,我觉得姐姐不喜欢我。”
宣夫人笑着搂住了她:“你别介意,阿猛就是那样的性子。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要知道你可是她的亲——”
虽是四下无人,宣夫人却也犹豫这该怎么表述,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邓猛是心爱的女儿,邓弥又何尝不是?只是邓弥如今的身份……
邓弥抬头看着母亲为难的脸色,眨了眨透亮的眼,开口说道:“亲弟弟。”
母亲笑了笑,搂她在怀,轻声重复道:“对,亲弟弟。”
这一夜,邓弥睡了一个相对香甜的好觉。
次日,邓弥起得很早,因为母亲告诉她,要带她去个重要的地方,她很期待。
驱车百里,走了一日余。
邓弥被秦嬷嬷摇醒时,她睁眼没看见她的阿娘在车上。
“嬷嬷,这是哪里呀?”
“南阳新野。”
“南阳……咱们来这儿干什么?”
“邓家的宗祠在这里。你擦擦脸,快下车来。一会儿跟在夫人身边,不要随意开口,如果是有人问你话,你只要说自己九月十六生的,今年十岁,爹是郎中邓香就好。”
邓弥稀里糊涂下了车,直到后来在一间古朴肃穆的大厅里,见到许多白头发、白胡子的爷爷和伯伯们,她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后来,她从彼此的言语里听懂了。
太傅高密侯邓禹,南阳新野人。
母亲拢她在身前,说,这是已故郎中邓香的遗腹子,名弥,今日特带他回来认祖归宗,希望他的名字可以录入族谱。
爷爷和伯伯们俱是满面严肃,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表示了不同意,以及愤怒的指摘。
在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哪怕是成年的大人们,所说的话,渐渐都变得很难听了。
“宣夫人,你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孩子,就想硬塞到我们邓氏一族里来吗?”
“对啊,何况你还说这孩子的爹是邓香?这般追溯,他的高祖便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高密侯禹公、他的姑婆亦正是和熹皇后了?你晓得我们是什么样的大家族吗?南阳邓家的族谱,岂是杂七杂八的人能进的!”
母亲据理力争:“邓弥不是外人!他的的确确是邓郎亲生的孩子!”
“宣夫人,适可而止吧!”
“族长,这真的是……”
“不用说了。这孩子,我们邓氏一族是不会承认的。”
“族长!”
老族长拄杖起身,邓弥看到抢步上前的母亲被一个中年人拦下了——
“宣夫人就别为难族长了!你带来的这个孩子,说真心话,是谁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但是空口无凭,不能你说他姓邓他就姓邓,我们的顾虑你应该能明白吧?邓香死后,你易嫁梁纪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宣夫人的面色瞬间煞白。
邓弥惊愣望着母亲,呆立在原地。
“如果这真的是邓香的儿子,你为何一开始不将他送来邓家?你要改嫁他人,我们不会拦着你,但这孩子还有叔父在世,他的叔父不会照料他吗?”
“就是啊,好歹是邓家的男儿,就算当时他的叔父无力抚养,族里这么多叔伯姑姑,一家一口饭也能把他喂大成人,可如今时隔十年才送来认祖归宗,不觉得太晚了吗?”
“快走吧,别说你女儿邓猛只是个贵人,哪怕你现在是皇后的亲娘,也不能逼迫邓氏宗族承认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啊!”
邓弥颤栗不止,同时也气愤不止,她恶狠狠盯着出言最不逊,提到母亲亦嫁、说她“莫名其妙”的那个中年人,突然发狂般扑上去咬住他的手:“不准你们侮辱我阿娘!”
中年人大惊失色,但瞧着对方是个孩子,虽然被咬痛了,也忍住没有出手去打邓弥。
宣夫人惊惶失措,急忙连劝带拽地让邓弥松了口,侧身将她紧护在怀中:“阿弥不得放肆!”
邓弥急怒向众人吼道:“我爹是邓香!我爹就是邓香!我不是来路不明的野孩子!”
岂知她最后一句话,却引得宣夫人禁不住心酸,泪潸潸而下。
中年人捂着被邓弥咬出了血印子的手臂,皱眉看一双“母子”,是既感到生气,又有几分哀悯:“宣夫人,你到底是……我说话可能是不怎么中听,但说出的都是族中人的心里话。奉劝一句,你快走为好,别再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宣夫人垂首抚着邓弥的额发,摇了摇头,她柔声对邓弥道:“阿弥听话,不要对长辈们无礼。”
继而擦了泪,转身走至老族长跟前,深深一揖:“族长,我隐瞒邓弥的出生,不让他回来是有万般不得已的苦衷,有些话,我只能对您一个人说,如果之后您还是坚持不接纳邓弥的话,我……我就认了,绝不会再来纠缠。”
老族长沉思一番,答允了,遂请她入偏室。
邓弥一个人在大屋前的青石台上坐了很久。
南飞的雁群,从头顶上过去了三拨。
那些初次见面的长辈们或坐或立,都在远处,他们像看怪物似的看着邓弥,并且指指点点,凑在一堆窃窃私语。
认祖归宗这件事,单纯被拒绝也就罢了,谁料到还要经受诸番羞辱。
可是,能怪罪邓氏宗族里长辈们的无情吗?阿娘她明明是自己不能为夫守节……
邓弥绞着双手,为着心中复杂涌伏的哀伤,低头默默垂泪。
突然间,一块青色的方巾递到了眼前。
邓弥诧异扭过头。
被她咬伤了手臂的中年人蹲在旁边,脸上正挂着一抹亲和的笑意:“小家伙,你可是男孩子啊,别像丫头似的,遇着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哭啼个不休。”
邓弥下意识愤恨反驳道:“我不是丫头!”
中年人见“他”两拳紧攥,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连声说:“好好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见邓弥不接方巾,自己吸吸鼻子,胡乱用手抹着脸,中年人忍俊不禁,掰了“他”的小脸来给他擦眼泪。
中年人两鬓已生华发,面目也有着上了年纪的沧桑,邓弥望着他,倏忽间想起从未见过的爹爹,竟呆呆地怔住了。
“真别说,你身上这股子劲儿啊,和我三弟小时候像极了。”中年人笑着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老早没了爹,是娘含辛茹苦把我们带大。三弟懂事,最为心疼娘,有一回讨债的人追上门来,要捉小妹去卖了抵账,娘死死抱住小妹,要债的就中途改主意要卖了我们的娘,三弟那时还小,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十岁来,看到那些人拉扯娘,不管不顾,张嘴就扑上去了,虽然最后挨了打,但也将那几个凶恶的大汉咬得生疼。”
邓弥沉默了半瞬:“你是因为觉得我像你三弟,所以才不和我计较的么?”
“算是吧。我三弟啊,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可惜成年之后,得寒疾过世了,距今有挺长的年头了,要提起来,我还真是怪想念他的。”
邓弥讷讷,想说句安慰的话,又对之前中年人的言行有所介怀,不肯轻易开金口。
“小子,”中年人拍了拍邓弥的肩膀,“我好歹在人世间比你多走了几十年的路,既然看你顺眼,也算和你有缘,我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和你讲上几句话吧,你可记牢了啊!”
邓弥迷惑望着他:“嗯?”
“要在这样的世道里,体面地活下来,不是很容易的事。不管以后宗族是否承认你的身份,你都应该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心中知道根在哪里,你就不像那池上飘萍一般,不是浮世中可怜的无根之人。”
邓弥似懂非懂,她望着中年人的脸,只觉得一开始是非常讨厌他的,但此刻看来,他也并不是那样可恶。
偏室的门吱呀打开了。
宣夫人神色灰败地从里面走出来。
“阿娘——”邓弥脱口轻唤。
“记住,”中年人一手按紧邓弥瘦弱的肩,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心中知道根在哪里,你就不可怜,不是世上的飘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