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峭壁之中,想觅食谈何容易?乐宁沿着山壁一路搜寻,除了夹缝处零星的野草,一点能吃的也见不着,河水里或许有几尾鱼,但乐宁不会水,呼儿乌动不了,只能望而兴叹。
乐宁捡了一根长棍,一路走一路敲,没有敲出个稚兔野鸡来,反惊出个三寸长的大壁虎,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摔进河里。村中三年,她能喂鸡能杀鱼,可就是对这种蚁虫有着难以克服的恐惧。稳稳心神,她镇定的向外走去,一直走到河边,看着下面的黝黑清潭,水面波光嶙峋,透着丝丝寒意。她用长棍伸进水里,三尺的棍子没入而不触河床,也不知下面的水究竟有多深,乐宁一声长叹,这下连试也不用试了。
湖水通界,声传千里,乐宁扫荡时敏感的听到了一丝声音,她集中耳力向外面,虚虚实实听不清晰,有心想高声呼唤,可又怕来者不善。她心内焦虑,凝神静气的听着外面动静,忽然心里有一丝诡异的熟悉感,那呼哧的声音,不像人,更像是马……她鬼使神差之下,一语道出“萨里!”
声音随着波纹传出去,回音空荡,外面清晰地传来一声兴奋的马嘶鸣声,果然是萨里!乐宁心里很振奋,总算还不至于落入绝境,萨里果然是神骏,竟也能随着主人的气息一路寻下山来!还不待她惊喜招呼,忽然外面一声巨大的落水声,骏马蹚水而入,伴着巨大水花向两人所在的山洞欢快的游过来……
呼儿乌瞪着眼看着它的爱马破水而出,一路抖着毛颠颠跑过来,亲昵的蹭着他的脸。后面的乐宁一脸无语,还要盯着萨里身上的水不要碰到他的伤腿,好不辛苦。
呼儿乌乐得嘴都合不上,还在对乐宁夸耀道:“你看我这马好不好?多俊!这深山老洞的都能让它找过来!”
乐宁一屁股坐在一旁,道:“是,厉害得很,游水都比人快!但跳进来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守在崖洞边上,还能给来的人指个方向。”
呼儿乌被她一噎,看看这狭小的山洞,唯一的篝火,萨里一进来后立刻便挤的更狭窄了,咂咂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乐宁一叹,这个时候,再好的马也不如一条狗,狗的鼻子好使,说不得还能自己跑出去,叼个野味回来。可她能指望一匹马做些什么?叼些草回来喂人吗?
饥饿是很能消残人意志的事情,一天下来无食整个人就会萎靡下去。那些逃难的日子里,乐宁亲眼见过一个个缺食的壮汉是如何背靠黄土一动难动直到饿死的,更何况呼儿乌身上还有伤!过去的经验告诉她,仅有水而无食,人最多可撑六七日,呼儿乌的伤口能撑几天谁都不知道,这才是最要命的。
洞内一片幽寂,萨里趴在呼儿乌脚边睡的香甜。乐宁眼睛看着那一片波光水纹默默无语,呼儿乌睁开迷蒙的眼睛,他也不知自己何时又睡着的,只是觉得光睁开眼睛就要耗费不少气力。看着不远处一身狼藉的乐宁,呼儿乌无端有些心疼,人生中第一次看着自己在意的女人为他受苦,而自己就连动一动都需要天大的努力。他恨这种无力感。
乐宁的脑子一直没有停下来,她挖空心思在想,如何要获寻一些吃的,让两个人活着熬到人来救援。耳边飘来一声很轻的声语,“乐宁,你在想些什么?”
她盯着那匹睡的鼾香的大马,想也没想就道:“在想这家伙身上有几斤肉……”话说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旁边的呼儿乌明显呼吸有些顿挫,乐宁知道自己无意间说错话了,却不知要如何涂抹。良久,长叹一声道:“对你们草原而言,千里马是多少年难得的?你们大抵宁可吃人也不会吃了它……”她停了一停,转过头看着呼儿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听说胡人先祖以仇敌颅骨为盏,直至百年前的伊默斜单于更是生啖其弟骨肉,震慑万民。如果饿到脱力还没有寻到食物,你会吃了你的马,还是吃了我?”
呼儿乌静静看着乐宁的眼睛,那样的直白,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她好像只是在问一个最寻常的问题,而在心里却准备好接受最坏的答案,所以可以那样平静,无动于衷。呼儿乌仰着头,嘴角渐渐一歪露出她熟悉的笑容:“你那么肉嫩,我怎么舍得下嘴!还是吃了我吧,虽然有点臭,但是有嚼头啊……”
乐宁定定的看着他,良久转过头,轻轻喃喃了一句:“疯子。”
睡至半夜,乐宁忽然被一阵声音吵醒,半抬起身一看,呼儿乌烧的脸色通红,正在说着胡话,萨里急得在他身边团团转,不住用鼻子碰他的脸。乐宁急忙上前,拼命地摇他衣襟,拍他的脸:“呼儿乌,呼儿乌你醒醒!你不能就死在这儿,你是草原胡王,你要挺过去!”
呼儿乌半迷蒙的睁开眼,乐宁暗道一声谢天谢地,赶忙将浸湿的冰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给他喂水喝。呼儿乌很努力的吞咽,脖子衣襟处流了大半水,他半靠着,看着乐宁熬红的双眼,一点也不舍得挪开眼睛,半晌后,喃喃道:“乐宁,你走吧。”
乐宁忙着给他擦脸擦手,顾不上的回了一句:“走去哪里?这四面环水的我是上天还是入海啊……”
呼儿乌似是没有听到,仍在兀自嘟囔:“你们那个汉臣说过,疼惜你就该给你最想要的。我一直舍不得,我可以给你五湖四海金山银山,可以永远为你留着阏氏的位置,却独独舍不得给你自由。我知道,你这次回来,不情愿……你不喜欢草原,也,不喜欢我……可我舍不得。”他虚弱的抬起手,握住乐宁一双冻得冰凉的手,乐宁抬头,直接看尽了那一双烧的迷蒙的眼睛里,“现在不放手就怕没机会了,你走吧,我应该放了你,让你去过你最喜欢的日子。等你将来有子有女,再想起我时,能不能对我笑一笑?”
乐宁这才明白,他嘴里的走,并非离开山洞,而是放手让她离开草原,离开这个承担太多责任太多期望的身份……
乐宁嘴唇动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咬咬牙站了起来,拿起一条火把往外走,道:“你太虚弱了,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能睡。”
她想明白了,无论是蛇、鼠或是蚁虫,只要能入肚的,她统统找来给他喂下去。若是有毒更好,一了百了,省得他再说胡话,搅人心神。
夜晚是蛇虫出动的时候,乐宁几乎是用尽一切的狠劲趴在地上一处一处的寻,终于找到一条普通的小蛇,她当下全然忘了恐惧退缩,就怕一个不察被它跑了,拿木叉一头一尾狠狠戳下,趁那蛇被绊住时,抬脚就朝头狠狠踩下,一通狂踩,她身上被汗浸透,蛇头也被她踩烂。乐宁如获至宝的把蛇拖回去,对着篝火一看,是一条幼蟒,心中大喜,无毒就好。她这一生从没有拨过蟒皮,也不懂章法,匕首左插右捅都难撬掉,只好学那些土方法,用乞丐做叫花鸡的法子,把蛇团吧团吧用土包上,埋进篝火下面。
忙着给呼儿乌再换过一次药,扶着他坐起来,把熏好的蛇肉刨出来,一点点撕碎喂给他。看得出呼儿乌已经没什么力气咀嚼,也丝毫尝不出味道,但还是勉强自己一口一口吞下。
等呼儿乌再也吃不动,晕沉的躺下后,乐宁看着手里剩了一半的蛇肉,强忍着浑身酸涩拾起一个肉条塞进嘴里,满口腥涩,她闭上双眼,两行泪登时掉在地上,浅浅的一个水痕,不过一刻便消失不见。
天空再次放亮的时候,呼儿乌精神也好了一些,乐宁做了一个决定,趁着萨里体力还没有完全消磨殆尽,把它赶了出去。她不知道萨里能不能听懂她的话,会不会知道跑回去唤人,但只要这匹马儿站在洞口,让往来的人看到她系在它脖子上的绒布围巾,或许便能把人引进来,给自己和呼儿乌多带来一线生机。算一算,呼儿乌的手下,也快找到这附近了,多半是山洞嶙峋,勾缝众多,迷住圈子了。
呼儿乌静静看着萨里泅水而去,半晌道:“你让它从左面的洞口出去,你怎知那里是东,能一直通向王帐大营的方向?”
乐宁用柴木安静的调整着篝火道:“晚上睡不着,净看星辰了,如何记不住……”
“我的阏氏当真是博学,夜观星辰这么高深的都懂……”
乐宁瞥了他一眼,扭过头,看着外面的一点湛蓝白云,神情悠远,忽然不想隐瞒,直接道:“本来也是不懂得,是沐青岚教我的……再高深的我也没有学透,只是分辨东西南北还是能做到的,在过去逃难的时候,帮了我很多。”
呼儿乌一阵沉默,最终不甘心的叹一口气道:“在女人心上,我不及他。”
乐宁回头看他一眼,转而低下头,道:“你们不同,你是狼王,他有你们一半的血脉,但对着我终究还有半颗人心……”两人相对无言,乐宁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良久,看着呼儿乌的伤口,叹一口气,“呼儿乌,等回去后,这样的事再也不要做了……我承受不起……”
呼儿乌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闭上眼靠在身后石上,良久吐出一句:“你们汉人有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心里高兴,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你休管……也休要愧疚!我风雨里闯过多少鬼门关,不屑用这东西换来你的愧疚,我要的是你的心……你现在若不想给也无妨,只是不要用别的来搪塞我……”
乐宁沉默着,她明白呼儿乌的意思,只是人的心思五感牵连,百转千结,是恩是义或是情,哪有那样容易分辨清楚?
她很清楚的感觉到了,看着呼儿乌生死追随而落的时候,她冷硬的心,莫名就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