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戊江为乐宁寻来一身男装,从精卫中又挑拣出五百人,分三批隔百丈前后护卫,乐宁坐在关戊江的马背上,头戴一顶毡帽,压低了帽檐,在烈风中往北疾驰。
一路上,关戊江都始终一语不发,丝毫不见之前的嘘寒问暖殷切章章。乐宁知道他心里有气,反倒觉得有些放心,脾气摆在脸上,总比埋在心里强些。若这关戊江对她仍是那副和善样子,她才要担忧警惕,他接下来会有什么手段报复在糯儿身上。无论此行能否找到人,她都注定要出塞,这么一步步被逼进火坑,她心里的苦又能向谁发泄?
一路上草原渐渐稀疏,乱世嶙峋,马匹也被迫放满了速度,乐宁被颠的股间生疼,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凝目看着远方的连脉雪山。天太冷了,冷的天地几乎一片惨白。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看到北川那极度冰寒之地,寸草不生的荒原,乐宁仍是感到一阵心悸。这哪里住的了人?北环连山,西邻冻河,在这个鸟兽不近的荒凉僻静之地,她的糯儿在这里住了二十余日?乐宁跳下马来,腿脚有些软,身边有个小兵扶了她一把,她什么也顾不得,蹒跚着往前走。这里东一个土堆西一片石垒,哪里有半个帐篷的痕迹?身边的小厮小声道:“主子,这太荒了,不设监牢,都是挖的地牢,您看,前面的那个土堆,就在那下面,胡人挖个大坑,三丈深,糟土壁,把奴役们关在里头,不给梯子根本爬不出来……”
乐宁看着那土褐色的坑,探头往下看去,黑洞洞什么也瞧不清晰。不禁悲从中来,这四面冻土,无盖无裘,她的糯儿如何活?她蹲下扶着坑边,身边的几个护卫忙三手五脚的拉住他,“哎呦主子,您可不能下去,这脏乱得很,咱又没带着梯子,这下去容易上来可就难了……”
乐宁满心凄苦,她来都来了,难道不去看一眼吗。糯儿能住的地方,她也能去。几个人争持不下,后头的关戊江看着不像话,长叹一口气便要过来再劝劝。身后突然有一骑快马迅速驶来,那是关戊江放在外圈的斥候,一直留意着四周的境况。此时飞奔而来的马蹄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揪起了一抹紧张。那斥候从还未曾停稳的马上跳蹿下来,急急凑在关戊江耳边说着什么,关戊江的眉毛越皱越紧,片刻后做了决断。他对乐宁一抱拳,道:“前方有东胡一小首领之子,看样子是狩猎贪玩跑没了边。小的去引开他,还请主子在此等候片刻,莫要动作。”他喝一声道:“子竹,好好看护好主子,我一刻后回来,若是有个万一,先扒了你的皮!”
那个曾在县衙扮作过小师爷的小兵应了,一张脸苦的就要哭出来,惨兮兮的看着乐宁,好不可怜。
关戊江带上一部分人手绝驰而去,乐宁眼睛看着黝黑的地穴,下定决心道:“准备准备,送我下去。”那个名唤子竹的小兵瞪大了眼,腿一软直接就跪在了乐宁的脚边,假声哭嚎着:“我的祖奶奶啊!您就饶了小的命吧……我家那位爷,他不是说笑的~他真的会扒了我的皮……您看看我这几天尽心尽力伺候您的份上,可怜我还没娶媳妇呢……”
乐宁被他嚎的心烦意乱,她就知道这小子最是个滑头的!忍不住叱道:“行了,装什么装。我就下去看一眼,又不乱走。你若再这般闹法,我可就四处逛逛了?再者,这么冷的地方,这下面说不好还背风呢!快,找个什么东西做梯,不然我就自己滑下去……”
几人无法,搓出一条麻绳,先下去一个人四周探看一圈,确定没什么问题,再由人服侍着乐宁慢慢下去。天色有些暗沉,子竹点亮了火折子,乐宁凑着微微火光一圈圈看着查看。竟是些破草席烂骨堆,还有一些馊败的食物残渣。乐宁一边看着,眼眶渐渐发红。及至角落,有个人蜷缩在墙角,有护卫推他半天也不曾推醒。乐宁见状,吩咐喂一些水,那人脏的不成样子,胡子头发一捧乱草,根本看不出是何样貌。所幸还会吞咽,半壶水下肚,渐渐缓了过来。他睁开半迷蒙的双眼,看着身边众人,片刻后待清醒些,看清他们的体貌特征,激动地一把抓住身边那人的手,艰难道:“尔……尔可是大杞汉人?哈,哈,苍天怜悯,我泱泱英主终于,终于来救我出牢了……”
乐宁顿觉疑惑,瞥了一眼子竹,见他也是一脸不解,便由得护卫盘问。一问得知,原来是杞人使臣,二十年前游说东胡时,因人才出众被东胡单于青眼有加,盛待予以纳降。被拒绝后便关至监牢,欲磨其性子。不料此人身弱而志坚,二十年不降,被押的囚牢一次比一次不堪,最后竟被投放这僻凉之地,放其自生自灭。
乐宁大感诧异,回头用眼神询问子竹,他也抓耳挠腮表示没听说过。乐宁不懂,若真是杞人使臣被扣,为何无论宫里、塞外这几年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过?但若非实言,这个人谈吐、情绪却又如此真实。身边的护卫不敢懈怠,牢牢护着乐宁,外面的兵卫也振起精神。那老者看着一圈人的反应,渐渐了然,一声长嗟,松开了紧紧攥住的身边护卫的手。他淡淡道:“来者怕是另有所图吧,小老儿认错人了。你们自去忙,这僻静地也没什么值得人惦念了……”
乐宁斟酌道:“老者前些日子,可见一小童?”
老者眯开半道缝,瞅一眼乐宁,才道:“原来那小童还有这般福源。贵人来晚一步,他前两日被人弄走了。我这里三五年也不见得多来几个邻居,走的走,死的死,到头来还是就剩小老儿一人,伴着雪山清风,念着故土啊……”
乐宁心中不免一丝触动,半晌开口道:“若老人家有意,我愿尽绵薄之力,助君回国。只是还请老人家告知,他是被何人带走的?来者几许人数?手段可是粗鲁?”
老者长叹一口气,“贵人不必多虑,我与那孩子同处几日,看出他是个有福气的。来的二三十许人动作快捷,训练有素,但明显小童并不认得,挣扎有力却未曾被伤。那伙人虽不曾言语,但以小老儿的眼力,看着像是胡人。”
乐宁心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是胡人带走的糯儿……那,他现在到底是生是死?乐宁觉得双腿无力,她席地顿坐,双眼无神,身边的护卫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乐宁觉得自己这几日真是被一个又一个消息抛起跌落,起伏的心律难齐。“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总要诸多波折……”
四周一片静谧,不知如何对答。那老者皱了皱眉,忍了忍,听得压抑的抽泣声,不禁一声长叹,看着乐宁道:“贵人何至如此悲伤?谁人不逢厄运,谁人不惹尘缘?万般皆是命,万难皆有解法,只是不要输了一口志气才好……”
“志气?志气能救命吗?我的命不好,我是天生的祸根,我从何而解?国乱是我祸害的,家人是我牵连的。我连我唯一的孩儿都保不住,又能做什么……”
“哦,是哪位大师给贵人批的命,他们妖言惑众,贵人也尽信了?小老儿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知理义知君恩,还从来没听过这些旁门左道的章法。女人家终究头发长见识短,才多少事就怕了……”
乐宁豁然道:“你知什么?你可知是谁给我批的命?就是你那天大的君恩!你奉他为天,他却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我敬他至尊,他却认我为祸国乱根!这样的君王,这样的天,我不懂,你所谓的道又在哪里!家国祸乱黎民纷争,上位者不想着如何励精图治壮本国雄力,却用一弱女子去讨好外强。又致女子为何地?”
小老儿静静地看着不语,半晌拾起身边一碎屑皮,搓搓道:“贵人可知这是何物?富贵人家应该没见过,这里都叫它罗汉豆。这东西结出来的小豆子邦硬无味,但结出的花小巧可爱,因此有些中原人家留其花而舍其种。但小老儿被拘此地,衣食俱缺,才发现这东西耐活又饱腹,当真是好物……庄稼尚且守着自己,苦寒地犹能抽枝拔穗活人性命,何况人乎?岂能因困境就丢根忘本,舍了自己的道?”
乐宁怔怔,道:“老人家也有道吗?”
老者抻抻筋骨,仰天道:“自然有道。万人皆有其宗,万物皆有其本。心不动于微利之诱,目不眩于五色之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源章法。小老被禁苦寒之地,二十年苟活图的是什么?念得是家国大业,图的是一颗忠君汉心。虽死犹荣,魂魄归地府,也对得住宗族庙堂。”
“你的家国父兄亲族皆忘了你的苦,你也不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其位谋其政,天子也有天子的难处,为臣者能为君分忧,为苍生谋福,是为臣之幸事,何苦来哉?雷霆雨露皆君恩,做臣子者只图着自己爽快不顾执政清明,那才是朝廷的蛀虫,非吾道义之徒。”他看着默然不语的乐宁,静静道:“自古愚人最爱蒙蔽视听一叶蔽目,只看他人长处而叹自己悲哉,丢了根忘了本,最后失了心。试问天下之徒,谁人永享清福不受消磨?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份,亦要护得住自己的道心。与其念着天下负了你,不若看看,自己又是否对得起苍生?”
乐宁看着眼前的悠然老者,被圈二十年仍念着为汉臣的心,到底是从何而来的气度?他说每个人生来都背着自己的职责,而自己呢,她是公主,生来受万民膜拜,是不是死也要为万民死?她是天脉之女,受朝廷用度被用来和亲,生无可拒避无所避,是否注定要死在胡人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