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娘这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崇尚之中。她从小无论是礼教四艺或是衣食穿戴处处压着汝沁一头,出嫁后更是在一群土著胡人之中鹤立鸡群,良久便觉得自己出众耀眼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这眼下真真切切的乡村生活,让她深刻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除了教导糯儿读书认字有些优越感,其余的事很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力感,不仅这家里处处要亲力亲为,还要照顾一个聒噪的小崽子。对比左邻右舍的婆娘们,很多事往往要多用去一倍的时间,弄出来的结果还不及人家一半的好。糯儿曾经托着小下巴盯着她,直言不讳的道,堂堂一个大人,手脚还没有兰婶子家九岁的小丫头手脚麻利,幸亏的瑶姨不是小姑娘,要不然还真是不好找婆家……
瑶娘气的连做了三天白粥萝卜,到第四天头上,糯儿战战兢兢的扒着厨房门,看到她端出来的是碗腊肠面,瞬间感动的几乎要蹦起来。瑶娘笑着看他狼吞虎咽,也觉得自己做的这碗面香的很。
“回头提醒我,得去大刘家买些鸡蛋来,上次买的一筐已经没有了。”
“唔,好!瑶姨,咱们明天还吃面好不好?”
“怎的,就这么香?看你小肚子都鼓起来了,还没吃够啊?”瑶娘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嗯,吃饱了……”糯儿扭扭小身子,仍是盯着空空的碗,轻轻道:“明天是我娘的生辰,都说生辰时吃的面长长,活的也长长。你说我替她多吃一碗有用的没?”
瑶娘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忽的很是心疼。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柔柔道:“当然有用!糯儿的孝心,天地都看在眼里,会保佑你爹娘无忧的……这样,明天我们进城,去最好的酒楼,点他们的招牌寿面!听说那家老师傅有个绝活,一碗面只用一根面条抻出来,最长的面了,绝对管用!”
糯儿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认真的看着瑶娘的脸,“当真?”
“自然当真!”瑶娘说的底气十足。“想吃什么一气吃个够,你瑶姨我最不缺的就是银钱!”话毕心里狠狠的颤了一下,手里的星点银子,吃这一顿还够,可吃完了,以后要如何过活?
瑶娘在心里叹了口气,今晚趁糯儿睡着后,还是把那点家当再点一点吧……明天进城,说什么也得拿一两样东西换些钱了。
第二天清晨,糯儿赶在第一缕眼光照在脸上的时候,就兴奋地爬了起来,来来回回的收拾包袱,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瑶娘被他连带的也睡不着了,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万籁俱寂的景色,觉得自己一颗老心还没醒过来。
“瑶姨,我今天穿这件云纹的好不好?你呢,还穿那件白的……哎,瑶姨你的脸!”糯儿惊讶的看着她,“你脸上的红豆豆怎的多了这么多?”
“瑶姨也馋长寿面了,瑶姨越馋就越丑,脸上的小红豆就越多,没法子啊……”瑶娘半真半假的糊弄他,今天进城,她昨晚可是做足了准备的。从柜里拿出一件普通的浅色棉裙,她可不敢一身重孝的进城去酒楼里点些大鱼大肉。
因着出来的早,当瑶娘赶着那不听话的小毛驴走到城里的时候,离午时还有好一会。糯儿兴高采烈的在街上转,他想要买的瑶娘通通不予拒绝,糯儿奢侈的嘴都合不拢,左手一个糖人右手一串糖葫芦,胳膊上还挂着个小纸包,里面是龙须酥花生糖,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张嘴。
瑶娘乐得放纵他,走到前五门胡同的时候,忽然顿住了脚,望向巷子深处,道:“你爹娘之前把你寄放的那户人家,就住在这里面吧?”
糯儿早已乐得忘乎所以,闻言左右看了看巷子入口,点点头道:“好像是这里的……”
瑶娘一手牵着他就往里走,一边问道:“是哪一家?”
糯儿却顿着足不肯走,有些急的道:“糯儿不去他家!上次就是去了他家再也没见过娘亲,糯儿不去,瑶姨不要丢了糯儿……”
瑶娘有些好笑,“我几时说了要丢了你?听着,你爹娘总归跟他是有交情的,把你托付给人家,你现在逃出来了,但也总要来打个招呼,顺便打听打听他有没有你爹娘的消息,可要去了?”
糯儿懵懂的点点头,仍是不放心的加了一句:“瑶姨保证要带着糯儿回家!”
“我保证,我定是会带你出来的!瑶姨舍不得糯儿的!”瑶娘眼中满是温柔,“我们要把他们欠你的,统统讨回来。”
斑驳的大门,敲了几下后里面传来一个带着咳嗽的声音,“谁啊?”
糯儿在瑶娘的示意下,奶声奶气的喊道:“权叔,我是糯儿,我姨母找到我了,领着我来看看您!”
里面传来一声讶异的“啊”,接着门被打开,出来一个半佝偻着腰的汉子,饱经风霜的脸上积满了贫困的无奈,他看着眼前圆润敦实的糯儿,双手有些颤抖,不住地囔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是?”他看着瑶娘,脸上满是不解,“你是糯儿的姨母?欧家弟妹的娘家人啊,来来来,进屋进屋……”
瑶娘的眼睛一路看过去,真的是贫瘠的不能再穷的家,扒手来了都无从下手。她高昂着头淡淡的道:“听糯儿说,你是他爹的八拜之交,还抚养过他一段时间。因此今儿个,我想着怎么也得过来一趟,一则谢谢你的照顾,二则顺便宽慰你一声,糯儿没丢,不用再忧心着找了。托你妹子的福,照顾的他成功掉了五斤肉!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自个儿跑回家了。往后有我在,别的不敢保证,总不会饿到他,你也可以放心了!”
权叔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他低着头搓着手道:“我那妹子糊涂,家里婆娘也是个不省事的……欧兄弟把孩儿托付给我,我没照料好,是我的过失……”
里屋传来桌椅的碰撞声,隐隐有一个妇人的骂咧声在,还不待瑶娘分辨真切,门帘掀开,跑出来三个小子,隔着老远便高声叫糯儿。糯儿也大声的回道:“福哥,顺子哥,还有小临子!”声音里透着喜气,但是觑着瑶娘的脸色,没敢跑过去跟他们混耍。
瑶娘看着眼前的三个半大小子,个个的面黄肌瘦,满身补丁,一个个眼里的欢喜不掺假意,一双双看着糖的眼睛也带着掩不住的渴望。瑶娘恍惚间想起,糯儿说过,点人征兵的那个夜晚,老两口应该是把大笔的积蓄拿出来保住了大儿子,家里本来就见底了,又养着三个能吃的小子,这日子又怎么能过的富裕?她心里一叹,天家无情义,穷人卖骨肉。稚子何辜?
瑶娘对糯儿轻轻点下头,糯儿开心的跑了过去,跟几个兄弟互诉情愫,把手里的糖拿过去跟他们分享。那几个兄弟还互相推让着,大的让小的,小的非要大的先咬一口,明明每个都拼命的咽口水,却仍能把兄弟记挂在心上,没有一通混抢。瑶娘觉得,心里的怨似乎少了一些。
权叔从里屋拿出来一个物什出来,颤颤的捧着一个帕子递到瑶娘面前,里面还有几串零散的铜板碎银子,他不顾屋里传来的婆娘的摔打哭声,戚戚道:“这……这是当初弟妹把侄儿托付给我时,留下的食宿费。老权没本事,更是对不起我那兄弟,亏待了侄儿,日后也没脸再见他。大妹子你一看就比我老汉有本事,侄子跟着你,吃的胖养得好,我放心。这是剩下的银钱,共用去了三两五钱,其余的你容我些时候,我一定一个铜板不少的还你……”
瑶娘看着眼前的银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一点点东西对她来说无关痛痒,但对这一家人而言却是救命钱。这人再有千般错处,起码心里还是守着自己最后一点良心的。
她沉吟不语,权叔捧着的手也一直没有收回去,几个嬉笑的孩子也敏感的察觉了这边的诡异情况,愣愣的看过来。糯儿怔愣着轻声嘟囔了一句:“瑶姨……”瑶娘回头,看着糯儿纯净的眼睛,复又看过去那三个孩子,也都是一副不解,最大的那个还有明显的警惕和委屈。心底一声长叹,若是糯儿都不在意那些得失,她又何必替他码着这份旧怨呢?孩子的世界得失很是简单,瑶娘不忍心让他这么小面对兄弟破裂的尴尬境况。
她压抑着自己,露出一个虚假而圆滑的笑容,道:“权大哥这话就过了,糯儿好歹在你家里住了几日,现在世道艰难,也不能白白辛苦你和嫂子不是?这钱既然是姐姐留下的,我断然没有收回去的理……”
权叔仍旧很是不安,道:“这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兄弟把孩儿托付给我,我没给照料好,哪还有脸白白要你家的银子?我知道这钱太少了不好看,你放心,我一定一个字儿不少……”
“权大哥若执意心里不好受,可否听小妇人一言?这银钱倒是无妨,只一样,糯儿原先手腕上有个镯子,是他娘画的花型,他爹亲手打出来的。前一阵在你妹子家住时,被瞧见新奇,借去戴了几天,后来也忘了还……你看,他爹娘现在也没个音信,这好歹也是个念想了,你看能不能帮着跟你家妹子说说,把那镯子还回来?”
权叔一张脸臊得通红,他喘着气道:“还有这等事?这个糊涂东西……大妹子你进屋歇会,我这就去她家要去!”
“不值当生气的,那镯子也不是足银的,不值什么钱,关键是里头的念想在,人就好像也在不是?原本我自己去讨要也省得,只是想着权大哥跟你妹子一个娘胎出来的,说话总要更便利才是……这年月哪家都不容易,旁的我也不多啰嗦了,就全仰仗权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