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儿乌静静地盯着乐宁,半晌嘴角上挑笑道:“乐宁,你挺会算计的!那点嫁妆是你最后安身立命的东西,你不是甘心把它奉献给我,你是根本守不住了!古河已经撕破了脸,你那些东西也露了白,与其哪一日便宜了别人,不如从我这里换些实在好处……你是逼不得已送到我手里的!”
乐宁咬着牙道:“这个买卖你稳赚不赔的!你弄走了我的两千御林军,现在我要的只是从你的护卫中讨过来几个人,人还是忠于你的,只是在我门前站站岗!我赔上了我的身家性命,只是想要临死前的一个安宁!”
呼儿乌看着乐宁,良久不言。乐宁鼓起的气势渐渐弱下去,“我不知道你哪天会跟杞国打起来,你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砸下一纸诏书就夺了我的地位和性命,以后的事情,谁都承诺不了,谁也负担不起。我没有那么长远的眼光,谋划不了将来的日子,只能过一天是一天。但现在,既然我们还都活着,你是单于,我仍是阏氏,请给我一点尊严,让我有可以自保的力量,不要让那些小鱼小虾再跳到我的头上作威作福……这也是保护你自己的颜面,不好吗?”
呼儿乌半晌一声长叹,“我给你拨三千守兵,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男儿,就让……特木尔回来领兵吧,他是你的旧人,用着你也舒心……”
“不……”乐宁轻轻一声,呼儿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乐宁坚持道:“不要特木尔,他……现在跟着乌巴山,很受器重,他能被提拔起来不容易,不要再回到我这里做个守门兵,我……不要耽误了他……”
呼儿乌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一口长气,“乐宁,你终于有些变化了……对我胡人,有点良心了……”
乐宁撇开脸,如果这是对她的夸奖,她一点都不爱听;如果是对她的讽刺,她也没那个心气去抗争。她只想过安安生生的小日子,不要无端牵连身边这仅有的几个人,她就不敢再多求了。
呼儿乌的动作很快,当这三千人马过来时,部落的人都看清了单于的意思。同时,从阏氏的帐子和库里,源源不断抬出的箱笼直接进了王帐,十里红妆的国婚嫁妆,足足抬了三天。这一抬妆,立即堵住了悠悠之口。
乐宁看着自己空下来的帐子,半晌有些回不来神。她送出了那些会招来祸事的东西,也好似舍出去了自己的半颗心。她的每一件嫁妆上,都带着自己南国的印记,她仍记得出嫁前母妃清点东西时一阵阵的絮叨,这件是你父皇特意赏的,百年难得的珊瑚,还有这件是你三皇兄特地托人从南疆带回来的,潇湘竹雕出来的整架屏风……统统都没有了,仅仅留下一些贴身的用具,让她有了一种深切的悲凉。
门外尽职尽责的守卫一声低语也无,按班按点的轮值换岗,巡逻练兵。其实,这么简单的一个阏氏王帐,里外主仆都没几口人,呼儿乌大手笔甩过来三千人实在是有些浪费了,囤的她这里满满堂堂怪不习惯。这兵卫人数倒是其次,关键是这项恩典能向部落里蠢蠢欲动的人给一个明晃晃的提醒,哪怕只派来五百人,乐宁都能拍胸脯断定,再不会有一个不长眼的来她这里挑事。
这些护卫乐宁皆不熟悉,也没打算去亲近。左右都是呼儿乌的忠肝义胆军卫,她也收不来人心。只是这么多人天天戳在门外,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子,难免会有一两个忍不住私下里打量她们主仆,让乐宁很是不快。在自己的寝居里,难不成还要整天蒙着块面纱吗?乐宁有时觉得干脆退回一部分得了,但一想这三千人马是她用十里红妆换回来的,又觉得自己这次买卖太赔本了。时间长了,乐宁居然发现自己渐渐都麻木了,有时她会让乌拉把那个梨木躺椅放到帐子外的阳光下,自己睡在上面沐浴着阳光,一躺便是一下午,对身边的兵卫也渐渐习惯了视而不见。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乐宁不看重收买人心,有的人却比她心急。特木尔那小子这几日常往这里跑,拿着酒壶跟这三千守卫各个哥俩儿好的攀着交情,每每看到他尽职尽责的讨关系时,乐宁都忍不住乐得心酸。她知道特木尔心里对她有愧疚,古河发难那天,他跟着乌巴山出兵训练,没听到这里的动乱,等得知消息赶过来时,乐宁这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当时乐宁累的身心俱疲,已无力安抚这个通红眼睛的小子,只是跟他摆摆手,便关了门。可这实诚孩子却憋得一连难受好几天,有闲工夫就往她这跑,势必帮她把这三千守卫全部拿下。
乐宁笑的有些心疼,混的关系再好又能怎样,呼儿乌一声令下,他们还不是全都听从军令?自己是杞人,杞兵的人心都收不住,哪里敢肖想这些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胡兵?不过,特木尔的坚持不懈给了她另一个惊喜。几天之后,乐宁发现这些守卫看她的眼神都正直了很多,没有那种偷窥打量的斜视歪眼,一个个正经的不行,这让乐宁舒服了很多,直接赏给特木尔一个苏绣的香囊,上面是名师大家仿着古画绣出的一片倾城万仞山,巍峨中见气势,浑厚而磅礴。这是个典型的男子香囊,能装下特木尔心爱的匕首和银两,甚至能装下一个小酒壶。特木尔见了便爱不释手,当下举着便去三千守卫中间显摆了……
乐宁笑着摇摇头,往后她想多给点好的也难了。难得的是人心,不因权势而趋近,不因困窘而避离。
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很是巧妙,不知道何时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便会结下一段或深或浅的福泽或孽缘。特木尔是她无心插柳的结果,乐宁当他是个孩子宠,他却报以赤诚之心,在关键时候,给乐宁送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忽儿乌单于要对大杞动兵了。
这件事自打东胡出兵大杞的那天起,一直是多少人密切关注的重点。呼儿乌的意向,族里部落的形势,甚至杞人太守的造访,周边部落的稳固,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每一步事态的走向。王帐里密谋的计划,外人无所得之,但兵马布置却逃不过乌巴山的眼睛。身为地位最高的左将军,掌管着军事防务,他很快从呼儿乌的安排中嗅到了他的意向。不知是他的有意还是无意,他身边的特木尔悄悄地来看过乐宁了。
特木尔不敢叛国,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他想的和乌巴山一样,这么关键的时候,阏氏千万不能再犯浑了。呼儿乌单于铁定会打过去,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废掉乐宁的阏氏之位,言行上也没有慢待的意思,说明乐宁这里还是有转机的。她还是趁着这最后机会,服个软,好好拢住单于的心思,守住自己才是要紧!一个女人,嫁过来两年多了,对自家丈夫温柔小意求求情哪里会丢脸子?何苦这么犟着,跟自己过不去,跟命过不去?呼儿乌单于明明心里还是有她的,现在不赶紧在没挑明前把关系缓和一下,等以后胡、杞撕破了脸,她是真想尝尝敌国质子的滋味吗?
两国的渊源是伴着血仇千年传承的,如今大战在即,合盟即将崩溃,和亲公主立刻失去的是故国的依仗,更甚者丢掉本国的地位。从现在起,乐宁唯一的活路,是要坚定的做一个胡人。她只有做一个纯粹的胡人媳妇,将来尽快的做一个胡人的母亲,才有可能凭借丈夫、子女脱离这场国家浩劫。
特木尔感觉自己说干了嘴,大大小小形势利弊来回分析,就怕乐宁那个榆木脑袋再犯抽,他都想跪下来求求腾格里,快让这位主子开窍吧!摆在眼前的这不是一个选择,这是唯一的出路,其他的统统都是死路,再也逃避不了的绝境啊!
乐宁神色凝滞,她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么快便真的来了。她要怎么办?
看着眼前特木尔一脸的焦急,还有身边乌拉脸上的郑重,包括这背后乌巴山的好意,乐宁知道他们的意思,她现在身后连一点依仗都没有了,前面的路,要么怂,要么死!她只要低个头或许还能混条活路,若不然凭着一根筋的做派就是向着死路闯了。殉国吗?很壮烈吗?很有身份吗?足够可笑的!
乐宁没有那份国家大义,她也知道,她若是悲壮的殉国在胡人的草原上,不仅胡人会骂她,杞国也不会有一个人敬佩缅怀她,甚至消息传到父皇的耳朵里,只会被他骂一句无用!乐宁只是在想,她若是活下来,没有杞人的公主尊位,没有骄傲自保的能力,甚至不敢再有对抗呼儿乌的勇气,一个乖巧听话的后宅女人,事事无成又凡事只能仰仗呼儿乌的心情,她又能活成个什么样子?就像母妃那样吗?今天哄得君王高兴了,被当成小猫小狗宠一宠,明天一句话说错了,被他厌弃,只能心里惴惴以泪洗面,日夜祈祷自己不要被打入冷宫?或许,她过得还不如母妃,母妃出身再低,起码也是正儿八经的杞国良民,而乐宁呢,终她一生,都摆脱不掉胡人对她的敌意排斥。
乐宁低着头,谁都不愿意死,但是摆在她眼前的,实在是没有一条活路……
特木尔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他不明白话都说的这么直白了,为何这位阏氏就是听不懂他的意思呢?胡人生存多么艰难,每个人都那么的热爱生命,他从没见过有人活路不选,一心死磕的。这得是多么强大的心灵才会这么扭曲的去一心追求地狱?阏氏啊!殉国不是这样殉的!不是你们宫廷里那么讲究的一杯酒一把刀或是一条白绫,还随便你去顺着心意选。在这里,人质是什么下场?真的是不被当人看的啊!阏氏,大战在即,两军对垒之际,你这么想把脑袋摘下类给他们挂到枪杆子上祭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