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张说不清道不明的网,将你喜欢的不喜欢的苦涩的憎恶的通通兜罩在一起,不能挑选不能躲避,挣扎的越狠,被捆缚的就越紧。乐宁公主深有此感。
她有时候也很佩服自己,怎么就这样混乱的熬到了今天,将自己逼迫成了这样一个全民皆敌的存在,浑身的戾气,又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雍容华贵?她也佩服呼儿乌,这是个多能忍的人?居然还没被她折磨疯,一次次的决裂她都能看到他眼中的杀意,她能感受到呼儿乌每一次狠硬想除掉自己的决心,但一次次的让人失望,他始终没有坚持到最后,而她,也在疯魔和癫狂之间反复沉沦。
但近两日,呼儿乌的态度似乎有些异动,不再剑拔弩张的针对她,陆续送来的护卫侍仆器具,就连饭食上也有了改善,看着小木桌上那几个红红的鲜果,乐宁几乎以为呼儿乌中邪了。
呼儿乌到底是怎么想的,乐宁全不在意,她完全不相信这是呼儿乌良心发现,要悔改前非补偿她,她宁可去相信呼儿乌要去草原里跟头狼争夺那几头怀孕的小母狼……乐宁只是想不通,自己到底还剩下什么值得他去这样绕弯子?
答案在几天后,随着局势的明朗而崭露头角。与胡地仅一墙之隔的大杞塞北临肇郡太守,要来做客了!
原来如此!乐宁在心里冷笑,原来她都忘了自己还有这层身份,她的周全安宁连接着两国和平友好的情谊。哪怕她只是被打扮成一个不会说不会动的木偶,被牵到大杞的北郡使臣面前坐一坐,笑一笑,都是胡人向大杞表达了自己的合约诚意。呼儿乌,这临阵磨枪的做法,就不怕一个不妨捅到了自己吗?
尽管心肺肠子都已被冷透了,但乐宁公主这些日子里却没有多么折腾,有好衣好食也不委屈自己,与其说是她在配合呼儿乌,不如说是她念家了。哪怕只能看看故国的一些旧人也好,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命脉本源是什么样了……
看着丫头新捧来的狐皮大氅,摸着那上头油光水滑的大红皮毛,乐宁不由心动,对乌拉道:“去我箱笼里,把那套月黄的套裙取来!”她好久没有精心打扮过自己了,女为悦己者容,她天天活在地狱里,打扮好了给谁看?牛羊吗?
锦罗金线织就的云纹,丝丝光晕跳跃在繁复的罗裙上,配着正红的大氅,放佛斜日里一抹朝阳,映的一张小脸上生机勃勃。乐宁公主看着镜中的自己,徐徐绽开一个微笑,这才是自己!如花美眷,金枝玉叶,这是她过去最惬意的样子。纤纤素手轻轻抚上脸颊,她有多久不曾好好的笑过了?根本不记得……
呼儿乌单于不知何时进来了,靠着门板一动不动看着乐宁,眼中闪动着难懂的光芒。乐宁也不理他,难得自己心情好,不想再因为这个畜生而多生气。
她从妆台里挑出了一根琉璃牡丹鬓钗,这上头的琉璃水头极好,再配上几支明珠玉花簪,衬着今天这身衣裳也格外灵动。唯一掉链子的是乌拉的手艺,小姑娘给自己盘大辫子是一把好手,只是在乐宁的头上对那繁复的发髻很是束手,左拧右扭怎样都弄不出来一个能见人的发型,乐宁说干了嘴,她都没能领会如何把头发在脑袋上耸立出个形状来……
呼儿乌正陶醉的啃着一枚青果,见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公主啊~我们胡人的丫头是弄不出来你们那些别扭的发髻的!我记得你原先身边的大丫头手巧得很,要不要抓回来给你梳头发?”
乐宁公主上下挥舞的手一顿,很快便继续给自己忙活了起来,她冷冷的道:“我的丫头,只有一个乌拉!”
呼儿乌别有深意的道:“乌拉是胡人!”
“不,乌拉,是我的!”乐宁公主决绝而自信的道:“只是本宫一个人的!”
杞人来的那天,王族营帐里都漂浮着一丝异常的氛围。乐宁公主此时才知道外面的时局,也知道了杞朝官员忽然来造访的缘由。整片草原上并非只有一个群族,她所嫁的便是十多个部落集结而成,尊呼儿乌所在的厄尔塔纳部落为首,奉为单于,在杞人眼里,统称为西胡。而在千里之外的东边,草原上还有另一个强大的部落群,被称为东胡,他们奉拥着自己的可汗,顿莫儿单于,也是个雄才大略的人。两族的渊源要追溯到几百年前,彼此间有排挤也有争斗。最近几年到是没出什么大的冲突,只是几个月前,那顿莫儿单于不知是被什么刺激了,突然发兵攻打南杞,一路上听说也是造了不小的杀孽。南杞的官员也不知是防御太弱,还是武将太弱,竟然让他们一路轻骑攻了进去,长驱而入直指中原!这一下可吓坏了京城里的若干废物,也让临近西胡的守将担忧不已,就怕西胡的呼儿乌单于也一个眼热,趁乱打劫,让他们左右逢敌难以招架。这临肇郡的太守常达也是个能的,守了几天城防后,还是坐不住,竟然只带着一小撮人马,大摇大摆的过来做客了!
这哪里是做客?分明是说客!
乐宁公主很想知道,常达的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到底会是如何的灵活,能说动呼儿乌放弃这些既得好处,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跟他守着什么狗屁的盟约,按兵不动。因此当她被请过去的时候,乐宁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妥当,一路走着有些生疏僵硬的大杞宫步,迎着沿途胡人和杞人的热切视线,在万千簇拥下,进了王帐,见到了久违的杞人。
出人意料的是,里面没有她想象的剑拔弩张,那些话本里演过的摔杯为号,屏风藏兵的凶险戏码也没有,呼儿乌甚至开始和常达交杯换盏,喝的很是豪迈!在场的一众胡、杞官员,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举着酒碗,一副其乐融融。啧啧令人称奇。
常达太守还和当年记忆中一般的魁梧英壮,气宇轩昂,只是脸上多了些岁月的沧桑。见到她立刻离桌,跪到案下,口称臣,行全礼,问金安。
乐宁公主眼眶有些发热,这个常达太守是个好的,当初也曾经苦口婆心的跟自己说过几句明白话,只是那时的自己傻,心里还在惦记皇宫里的春花秋月,才让自己的日子熬成了现在的样子。乐宁公主弯下腰,亲手扶起他,忍着自己百般心酸,微笑道:“将军一路辛苦了,不知可有京城的消息?”
呼儿乌在上边高高挑起眉头,常达将军脸上无一异色的道:“启禀公主,圣上金安,娘娘在宫里一切都好!天子口谕,让公主‘掌两国和乐之大事,享百年安泰之福泽!’近几年临肇民生安乐,无战乱之波,百姓都感恩您的圣德,这也是为陛下、为娘娘积福了……”
“哦?听着倒还真是父皇会说出来的话!我母妃呢,可有她的书信?还有三皇兄!”
“启禀公主,内宫中不可传出私物,臣无能,不能为公主解忧……”常达低着头道。
乐宁有些惶惶然,是啊,她高兴地太过头了,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忘了……她都忘了,她的父皇,只怕直到了这时,才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女儿正放在胡族抵押着呢……想起来又如何?一切都不会改变,谁都救不了她……
乐宁不停地同常达说着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想一遍遍温习这种杞人对话的熟悉感。直到被呼儿乌单于突兀的声音打断。
“聊了这么久,我看公主也累了!左右常将军也不急着走,公主回去休息一会如何?”
“本宫不累!”乐宁公主的劲头被打断很是不悦,但随即便感觉到了王帐内僵硬的气氛。呼儿乌脸上表情莫测,他的左右心腹,宰辅左贤王和第一勇士乌巴山,脸上都是明显的不赞同,底下一众兄弟子侄,包括那个儒人长衫的七王子乌力罕,也都是脸上精彩各异。不独他们,看看杞人官员的脸上,不也是一副同样的表情?
是啊,她又忘了,这里不是她的寝屋,这里是两国使臣的谈判桌,她的态度牵扯着双方本就微妙的气氛,也许一个不经意的斥责便会把事情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乐宁对这些无所谓,她本来就活在无休无止的深渊,不介意全世界跟她一起发疯。但很明显,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是很在意的。他们一直处在无形的战场中,你来我往进攻防守。乐宁在所有人眼中看到了不赞同,是啊,她又说错话了,又在最错误的时候任性胡闹了,她总是这样会把所有的事情搞的一团糟,哈哈……她本来就是个祸水……
祸水只要出来露一面就够了,不需要她说话,不需要她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她只要能证明两国可以继续维系合盟就够了,她过得好不好,她心里开不开心,又有谁会在意?
国家太大了,有那么多的子民,那么多的利益纠葛,历史中千万年的传承,她一个小小女子的夙愿,的确让人瞧不上眼,即使,那是她的全部希望,即便,她曾经是个皇家血脉的公主……
乐宁眼中的热情渐渐淡去,是啊,见到杞人了,又怎样呢?只不过发现,自己的世界似乎更黑暗了一点呢……
天下之大,所有人都有生存的意义,活着的奔头,哪怕手里穷的只剩一根扁担,也能让自己一担担的努力挑出一条出山路。只有她,无人关怀在意她,她死守着一个阏氏的空壳子,里面形容枯槁,万籁俱寂,却没有一点温度。
乐宁失去了再待下去的心情,颓然道:“好吧,本宫累了,不打扰你们了。乌拉,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