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噼噼啪啪的炮竹声中迎来了建安二年,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过年,也许我以后将一直在这里生活了。从小到大,除了大学住校的几年,我基本没离开过家,再说即便是大学,总得放寒暑假吧?过年也是和家人一起的,现如今倒离家人这么遥远,隔的不是路程而是时空,也许他们正在为我悲伤痛哭,而我却在这里给别人当着孝顺女儿,这世上的事情真是讽刺!
才过了年,曹操就要南征张绣,这次还叮嘱任峻把任先任览也带上。我在一旁帮着曹氏一起为他们收拾包袱,顺便听听闲话。“也不知从兄是怎么想的,孩子们还那么小,怎么去得那里?”说话间曹氏眼泪便流了下来。
“司空也让“如夫人”卞氏带着二公子曹丕一同前去了,咱们的孩子比二公子还娇贵不成?再者说哪能真的指望他们打仗,不过是跟着去见见世面而已。”任峻站在一旁解释。
听着这话,我这才知道曹丕上次说的要跟随出征并非是在说笑,古代行军打仗将军之类的还真能拖家带口携小孩。不过十多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呀!难道让十多岁的小孩缠在敌将的身上毫无攻击性的打闹?脑补着曹丕挂在张绣身上奋力捶打的画面,我心里直想笑。
“那曹彰,曹植呢?难不成也跟着卞氏去了不成?”曹氏问道。
“这倒不是,三公子四公子在家中,自有夫人照料!”
“那卞氏舍得留她的两个小儿子在家中由夫人照料,我却舍不得我的儿子上战场,既然司空都带了卞氏去了,夫君你也请命带我前去吧!”曹氏忽然想到了主意,抬眸望向任峻。
“这如何使得?若人人携妻前去,军何以成军?”任峻似乎觉得很是为难。
“那带婢女童仆前去总可以了吧?”曹氏又道,“再不行,将阿元带上,让他们姐弟几个有个照应!”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夫妻相争,也颇为尴尬。这时又听到提到自己,只好开口道:“既然司空的卞氏如夫人也去了,想必她身边是需要女眷服侍的。若是阿母信得过女儿,就让女儿请命,跟着一同前去。也好帮忙照顾两个弟弟。只怕是阿母在家孤单!”
曹氏大喜:“我儿若有此心,我也略放心些。倒不必担心我,家中有婢子服侍,又可与夫人在作伴。”
我在卞氏身边服侍倒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原本就是要带随行侍婢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若是曹氏去了就不对劲了,毕竟曹氏是曹操的堂妹,而卞氏是曹操的姬妾,这尊卑的问题到时候难免会有些冲突。
卞氏不用上战场,行军路上自有马车,又有专人护送,到了驻扎的地方又有营帐庇护,我在卞氏身边呆着也用不着担心人身安全的问题。
此时正值正月,过了年,他们便习惯于把这个叫做春季。可明明还是寒风凛冽,不是应该叫冬天吗?曹军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浩浩荡荡,气势汹汹,一路前行,到达宛城,屯军淯水。是夜,月色无垠。
卞氏的营帐离曹操的主营有些距离,任先任览围在卞氏帐外的火篝旁一面取暖,又同卞氏说些小孩子之间的趣事取乐。卞氏三十来岁,却看着比较年轻,又平易近人,任家兄弟也愿意和她亲近。在出来之前,我便听曹氏说过那卞氏虽出身娼家,却喜怒不形于色,很有大家风范,在董卓之乱,曹操出逃的时候,又为曹操处理家务,因此很受器重。她育有四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熊。曹熊起了名字后便夭亡了,因此曹丕同福同母的兄弟只有曹植曹彰二人。
“阿丕我倒从来不担心他,只是不知阿彰,阿植如今在家中如何了?”卞氏一面往火篝中添些树枝,一面找些话同我们说。
我刚想着开口说些三公子四公子在家有人照顾,自然安乐之类的客套话,却见不远处士兵忽然肃身站起唤道:“二公子!”
抬头一看,却是曹丕左手拎着只野兔,右边拿着一张弓,向我们走来。我看他小小的身体穿着件并不怎么合身的盔甲,身后背着竹子制成的箭筒,不由地觉得好笑:“曹将军来了?”
任览扑哧一笑,也跟着调侃起“曹将军”来!
曹丕瞪了我们几个一眼,随手将弓扔给旁边的士兵,旋即走到卞氏跟前,“原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可以大展身手,没想到才到宛城,那张绣就主动投了降。如今父亲将他寡婶邹氏纳了,他竟连个声都不敢出。我趁着空闲打个野兔来给阿母尝尝鲜!”曹丕又将兔子交给任先,让他直接就着火篝来烤。
真不愧是曹操,别人都已经投降了还要把人家的婶子纳了,也不怕人家反水。我一边想着一边暗中观察卞氏,本以为听说曹操要再纳小妾她至少会有些个反应,没想到她竟神色自若,不知是她果真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在古代女子眼中这根本不算个事儿?
“既张绣已然投降,我们何时回去?”卞氏一面招呼曹丕坐她身旁,一面问道。
曹丕摇头,“父亲的意思,宛城已定,像是还要留些日子呢,如今正是让我来请阿母一同入城居住几日。”
“我就不去了!如今你父亲新欢在侧,我去了岂不碍眼?”卞氏摇头反问。
“阿母多虑了!”曹丕嘻嘻笑着,“那邹氏不过是为父亲解个闷儿的,哪里比得上阿母?”
曹操这一留,就留了好些日子。卞氏执意不愿进城,我与任先任览自然也陪她住在城外营帐。如今虽说天气寒冷,但护城河中的水还不曾完全冻结,只是洗衣服的时候难免困难些,直到我手指都快冻得僵硬了,才将就算是将一盆衣服洗完。
在学校里冬天洗衣服好歹能有热水瓶加温水......关键这种天气还叫作春天?有没有搞错啊?
正当我心里有些抱怨地抱着洗完了的衣服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瞧见任峻和几十个兵士护着个妇人灰头土脸地向卞氏营帐方向走去。
“阿翁,出什么事?”我急忙跟了上去,寒冷的天气使我们说出的话都喷薄着雾气。
任峻叹了一口气,“张绣又反了,司空让我送新納的如夫人邹氏来安全的地方。”
我就知道,曹操把人家寡婶都纳了,这算是极大的侮辱,人家不反才奇怪呢。我暗自瞧了一眼邹氏,果然是个妖娆风流的妇人,又引任峻和邹氏进了营帐,向卞氏禀明情况。
“司空可有危险?”听了禀告,卞氏眼神一慌,急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阿丕现在何处?”
“司空身旁有大公子曹昂和猛将典韦护着,应该无事。只是不知二公子现在何处。”任峻回道。
卞氏踱步在帐中走了几回,终于又回到案前缓缓坐下,“我不走,我要等司空回来,或者确定他安全了再走。你带几个孩子和邹氏先走吧!”
任峻向来对曹家忠心有加,卞氏不走,他哪里肯动,众人只得在此等着消息。虽然我心里清楚曹操命大得很,不会出事,却又无法明说,只好跟着他们一同在此等着。
“婢妾拜见主母!”此时邹氏行至卞氏跟前,款款下拜,想是她并不了解曹家的情况,以为卞氏是曹操的嫡妻。
卞氏急忙将她扶起:“吾并非主母,夫人现在许都家中,我们是一样的身份!”
那邹氏颇为尴尬,又哭道:“妾实不知那张绣竟如此糊涂,他那叔父上个月便亡故了,妾与张家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谁知张绣竟因此事反了司空,若是司空此次有什么不测,皆是妾的过错。”
我站在一旁分明瞧见了卞氏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耳中听见的却是她的好言安慰,“怎么会是你的过错,分明是那张绣不知轻重,出尔反尔。”
说实话,我也不屑邹氏,她说她夫君上个月亡故,与张家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竟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可见并非是什么良家女子,丈夫才死了一个月,就这么着急找下家。原先还觉着她是被曹操逼迫的,没想到还是自愿的。当然这事确实曹操做得也不厚道,谁站在张绣的立场上都得反:特么我都主动投降了,你还把我婶婶纳了。
“二公子回来了!”正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三三两两地声音。
我往门外一看,见曹丕跌跌撞撞地进来,身上脸上皆是血迹,人也疲惫不堪。我离得最近,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
“快走!兄长和典韦都战死了,张绣快打过来了!”曹丕同虚脱了一般只用手中佩剑支撑在地上,两眼无神的看着卞氏。
卞氏急忙快步走到他跟前,用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你父亲呢!”
“父亲骑着兄长的马往其他地方走了!”曹丕深吸了一口气,渐渐调整了状态,慢慢开口
见大家没人说话,只好由我先开这个口了,“事不宜迟,既然二公子已经到了,也确定司空的安全,我们也快走吧!”
我跟着卞氏,任峻扶着曹丕,带着任先任览走出了营帐,早有兵士准备了马车。
待我们于马车上坐定,邹氏刚要上来,曹丕便令任峻快驾车前行。
“阿丕,这是你父亲新纳的邹......”卞氏似乎想向曹丕介绍邹氏,可还未说完,便被曹丕挥手打断了,“我知道,若非此妇,兄长和典都尉也不会死!难道阿母想带着她一起走吗?”
“二公子,妾已是司空的人!”那邹氏急忙用手拽着车舆的帘子,车前的马驹咴咴而叫。
“还不快走!”曹丕又催促任峻,“想让大家都死在这里吗?”
任峻也许是怕后头张绣的人追来,不敢多做逗留,犹豫了一下,便吼叫一声,驾车而去。我忍不住掀开马车后面的帘子,却见邹氏不停在后面追赶,头发凌乱,珠钗掉了一地,妆容不整也不管不顾,可是人又哪里追得上马车,再加上有士兵持矛阻拦,一会儿,便再没看见那邹氏的踪影。
“若是她又遇见司空了,告诉司空此事怎么办?”马车行驶了好一会儿,驾车的任峻声音从帘外传来。
怎么可能?现如今张绣那里的将士都恨透了邹氏背弃旧主,跟了曹操,而曹操手下的人肯定也怨她红颜祸水,间接害死了曹昂,典韦。恐怕这种情况下无论邹氏落到哪方军队手中,能不能活命大概都是个问题。即便让她侥幸见到曹操,而曹操依旧为她所迷,作为一个姬妾,她也未必敢说这种挑拨主人家父子关系的话。我心里这般想着,面上自是不能开口的。
却听曹丕哼了一声,对任峻道:“恐怕她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阵冷风出来,掀开了车帘,刮到了身上,好冷......
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曹丕虽然年龄小,但心思,未免太深了。他是真的存着推邹氏去死的心思,以前看他追打何晏,喊何晏假子,还以为只是个缺爱的熊孩子,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熊孩子三个字可以形容的,而是他根本从头到脚都是黑的。
幸好我只是个路人甲!
“若是司空问起来怎么没带着她,我们又该怎么回答?好歹回答得要一致些!”这时候,卞氏倒开了口。
由此可见,卞氏大概也并非真心想带着邹氏上路。我默默地冷眼旁观。
\\\&这兵荒马乱的,大家都只顾得自己逃命,谁顾得了她的死活?她自己没上马车,怪得了谁?\\\&曹丕脱了自己身上带血的铠甲,和适才脱下的头盔放在一起,“再说兄长都死在这件事上了,父亲如今该急的是如何对府中夫人交代,想来不会对那姓邹的多上心了。”
刘夫人与曹昂向来母子情深,恐怕曹操回去还真不好交代。
“二公子你脸上是受伤了吗?”略带强迫症的我隔空点了点曹丕脸上的血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卞夫人这做母亲的就与他相对而坐,竟然都没发现儿子脸上的血迹。
“也不知道司空那里怎么样了?”与此同时,卞夫人在一旁担心起了曹操的安危。
我还以为声音相杂,他没有听见。没想到曹丕用手摸了摸脸,又看了看手,对我笑了一声,“没事,别人的血!”
别人的血......当我没问!
听见后面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又有马嘶叫和兵器相接的声音,我向后掀帘一望,隐隐约约瞧见张字大旗:“不好,好像是张绣的人追上来了!”
卞夫人急道:“怎么办,我们的人不多,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人马?”
“任先,穿上二公子的盔甲,跳下去!会有人护着你走另外的路!”任峻一面更加快速的驾着马车,一面回头命令任先。
“诺!”任先颤抖着答应,却怯怯地看着曹丕,始终没有任何动作。曹丕似乎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任览抢先说了话,“凭什么让大兄去?明明阿姊和二公子身形更相仿些!要去也是阿姊去啊!”
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要是被张绣追到的话,所有人都跑不了,任峻的主意是对的,张绣看到过曹丕从战场上逃脱,知道他是曹操的儿子,目标自然是他,让“曹丕”下去,可以引开追兵。任峻之所以让任先前去是因为任先是他的儿子,他有权支配他的生死。古人就是这么“大仁大义”!
现如今任览这么一喊,却又将这事转到我的身上。
照理说我深受任家大恩,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应该义无反顾的去做,可是我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我也怕死,更怕这种在战争中被追砍的死法。我只是个女人,很抱歉,我没有出声......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任先加快了赶马的速度,“想不到我英勇了一生,却养了两个毫无出息的好儿子!”
不是没有出息,他们只是和我一样,都是普通人而已,更何况他们还只是孩子!任先拉着我的衣服哀求:“阿姊,你救救我,我怕!”
“若不是当初阿母带你回家,你早就死在病坊了......!”任览怯怯地望着我,也开了口。
正是这话戳中了我的痛处,我也很不喜欢一直欠着人家什么,被这话一激,就更觉得也许是时候该还清了。我鼓起勇气将手伸向曹丕的盔甲,心里只想着无论这次是死是活,我也算还了任家一条命了!
“我刚才就想说了,曹孟德的儿子不是懦夫!”曹丕按住盔甲,“我不会让任何人为我牺牲!”
我好不容易才抱定的决心,好不容易才决定勇敢那么一次,也许再过一会儿,天王老子求我我也不会有这个勇气的,这时候,我也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了,直接对他吼了句,“你给我闭嘴!”
曹丕顿时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趁他发愣的空隙,我一把抢过盔甲。任峻见此,将马车略赶得慢些,我趁机在马车口套上铠甲,又挽起长发塞进头盔中,趁着马车速度放慢的时候鼓起毕生的勇气奋力一跳,滚到一边。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快跑啊,‘二公子’快跑啊!”任先扒在马车的后帘上,不住地对我挥着手。
“二公子,二公子你没事吧?”留下护卫的士兵很敬业的围着我叫“二公子”。
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我想站起来奋力一跑,却发现有些困难:大概是刚才摔得太重,现在小腿阵阵发软,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地上,手掌手肘处也略有些红肿微疼。
“快往那边树林里跑!”,我抬头一看,曹丕竟不知什么时候也从马车上下来了,正从前面快速奔跑过来。
“你疯了?为的就是救你,你跑下来干什么?知不知道轻重两个字怎么写?”我有些奔溃了,小孩就是小孩,一点都不懂事。
“闭嘴!”他用我先前吼他的两个字又吼回了我,“我说过我父亲的儿子不会是牺牲同伴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