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雨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地打到挡风玻璃上，雨刷扫平它们，但很快，新一批的雨滴又打了上来，雨刷逆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工作。如此循环着。徐徐莱盯着雨刷，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副驾驶上的男人睡的跟猪一样，鼾声持续稳定，雨声以及车内的音乐声丝毫没有打扰他的好眠。

    电台里忽然响起徐徐莱最喜欢的英伦女歌手阿黛尔的歌。前奏播完，她已经彻底精神了。徐徐莱调大音量，跟着哼唱起来。

    然后，男人醒了。

    丁嘉岩几乎是被吓醒的，睁眼第一句就是国骂，“我草，姑奶奶，要人命啊！”他揉着眼睛，十分痛苦，一方面因为女人的鬼哭狼嚎，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缺觉。

    女人看也不看他。

    从市中心驱车到市郊的中乙俱乐部就算不堵车也需要四五十分钟。偏偏他们还挑了大早上的高峰期，这在路上的时间俨然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而丁嘉岩是从第一个红灯就开始睡的。徐徐莱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客气，到现在才吵醒他。

    丁嘉岩无可奈何，以他对徐徐莱的了解，她不唱完整首是不会停的。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还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作为一个业余的资深音乐爱好者，他敢打赌，这女人的乐感差到用手打拍子都不会。他捂住耳朵安心等待女人唱完。

    一曲终了，徐徐莱转过头来，“你昨晚抢银行去了？”

    “嗯……”丁嘉岩拖长了音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

    “啊，你跟昨天穿的一模一样，没换衣服，可疑……。”徐徐莱有些得意自己的发现。身边的男人比自己小一岁，也晚进杂志社一年。早先对自己还是挺崇拜的，这两年随着见识的增长，也就是世面见的更多以后，逐渐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意向。就像这次做中乙球队的专访，还得自己邀请他一起过来当个助手。若是四年前，这家伙一定会主动请缨。

    “大姐，我前天穿的也是这个。”丁嘉岩扯了扯自己的衬衫。但很快，他便别过脸去，看向窗外，声音含糊起来，“我昨天去太子的party玩了，一宿没睡，这不刚回家就被你抓壮丁了。”

    “太子？尹涛？”徐徐莱简直不敢相信，“这没几天就足协杯半决赛了，他居然还有时间开party，还请你一个记者去，他真当自己是太子啊？！”

    徐徐莱跟尹涛还是比较熟的，采访做过好多回了。是个油腔滑调，又颇有些傲慢的年轻球员。这跟他从小就是足球圈的“天之骄子”不无关系，也是他“太子”绰号的由来。十七岁成名，二十岁就代表中超豪门出场，如今二十三岁坐稳圆健绝对主力，并且很有希望拿到这个赛季的中超金靴。怎么看都是未来巨星。又因为他长相还算俊朗，穿着发型都是潮男风范，已经开始有媒体戏称他为“中国的贝克汉姆”。

    丁嘉岩看徐徐莱不言声，心里有些打鼓，“莱姐，这事儿你可不能爆出去，尹涛这个朋友我还是想交的。再说了，他是球星，丑闻出来虽然麻烦，但过去就过去了。我可还想在足球媒体圈混呢。”

    徐徐莱翻了翻眼皮，“那你还跟我说？”

    “那不是你问嘛，您老问话，我还不得一五一十跟您汇报。”

    “乖。”徐徐莱心想这态度不错，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喂，小丁子，你说的我跟东厂厂公似的。还有，明明我认识尹涛比你早，采访也做的比你多，他开party为什么叫你不叫我？”

    “你是女的啊！莱姐，自己体会，再问就是智商问题了啊。”丁嘉岩打了个哈欠，再次望向窗外，转过刚才的路口，一路总算通畅起来。

    “这么说来，还是个劲爆的趴，昨晚没少留模特电话吧。”徐徐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说到底她最初的猜测也没太大出入嘛。

    丁嘉岩不置可否。同事好几年，他是什么德行，杂志社的人都清楚。“夜店小王子”的称号也是由此而来。

    ******

    盐良城的职业足球俱乐部以前只有两家，盐良圆健和盐良石里花，前者是中超豪门，也是尹涛所在的球队。拿过五次顶级联赛冠军和四次足协杯，前年还进过亚冠决赛，可惜惜败给日本的俱乐部。后者则稍逊一些，虽曾在中超有过一席之地，但如今在中甲徘徊了好几年，始终升不上来。而经常被遗忘的那一只球队，便是身在中乙的盐良利塔。

    利塔之所以能吸引《中国足球杂志》的两位还算颇有名气的记者来做专访也是因为他们这个赛季史无前例的进了足协杯八强。尽管在上轮被淘汰了，但对于小球队来说已是极为难得。这种成功背后总有些可挖掘的故事，又是本土球队，所以徐徐莱和丁嘉岩便来了。

    徐徐莱从车里下来，看了看表，十点半。用了整整两个小时，她晃着脑袋长舒了口气。

    路过球场时，正赶上利塔第一堂训练课。球员们在围着球场做跑圈热身。

    徐徐莱跟丁嘉岩一边走一边聊着，就这样，她瞥到了那个人。

    他跑在队伍的最前面，跟身后其他球员比起来，更加高大强壮。而且他跑步的姿势，有种奇怪的认真。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场边的人，往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徐徐莱停了脚步，想着那人的脸，愣起神来。

    丁嘉岩顺着徐徐莱的目光望过去，“看谁呢？”

    “嗯，有个球员特眼熟。他是不是那个对……”

    “对圆健进球的？没错，那是夏诺安。莱姐，你脸盲症又犯了……”丁嘉岩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徐徐莱还没跟上，他才又回头，“我说大姐，别看了，人经理还等着我们呢。”

    “知道了。”徐徐莱嘟囔着转过头来。“嗯，就是他，说起来这人给人的感觉和他球风挺像的。”

    “你觉得他什么球风？”

    “冷静啊。”徐徐莱想了想说道。

    “英雄所见略同。”丁嘉岩在他上一篇球评里粗略提起过这名球员。他也用了同样的词汇形容他的踢球风格。作为一个攻击型中场，他冷静的球风确实让人印象深刻。只不过那场进四强的比赛里，利塔是1:5被圆健虐杀淘汰的。太子尹涛还上演了帽子戏法。这种情况下，谁还会关注那个小子呢。赛后的采访也聚焦在晋级的球队和上演帽子戏法的球坛新贵身上。那个比尹涛还要大一岁的年轻人很容易就被媒体遗忘了。尽管他在禁区内晃过俩人进的那个推射还挺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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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塔的经理兼主教练毛晓五十来岁，作为曾经的运动员，现在的身材已经有些走样。他是挺典型的足球人。徐徐莱和丁嘉岩采访过很多这种足球人。年轻的时候是不太成功的球员吧，退役后继续从事教练工作，在圈子里很多年，各种事务的处理都很老道。跟他打交道，一点也不费力。他看上去有些分心，也不奇怪，今年利塔成绩不错，升级在望，只是越到这种时候难免压力越大。

    采访完毛晓，已是午饭时间。第一堂训练课也结束了。毛晓虽然是主教练，但又是经理，事务繁多，按他自己的说法，训练课是经常会被耽误的。毛晓邀请他们在球队用餐，丁嘉岩婉拒着，但徐徐莱却爽快答应下来。丁嘉岩一个犀利的眼神瞪了过来，他的意思一望便知，不过是“老子要回去睡觉啊”和“有你这么做人的么”。

    于是借着用餐的机会，他们近距离的接触到了球员们。中乙球队的球员被大媒体采访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不少球员都想说上几句，特别是年轻球员。

    唯独那个夏诺安坐的远远的，没有吭过声，一直在低着头认真地吃饭。毛晓有些着急，他最想推销的正是这一位。

    眼看夏诺安吃完准备出去了，毛晓连忙叫住他，“诺安，这两位是《中国足球杂志》的名记，你也过来说两句吧。”

    夏诺安抬起头来时凝着眉，徐徐莱看过去，心想这家伙的表情怎么跟他刚刚吃的是屎一样。

    “好的毛指导。”夏诺安站了起来。他很高，得有一八五，留着板寸。细看五官，其实是个挺俊朗的男人。

    夏诺安认出徐徐莱是上午跑圈时看到的女人，便冲她点了点头。

    “哪里是名记，毛指导太过奖了。诺安你好，我是徐徐莱，这位是我的同事丁嘉岩。”徐徐莱冲夏诺安微微一笑，但他明显惊愣了一下，避开了女人的笑眼。

    “两位好，不胜荣幸。”夏诺安点了点头，诚恳又蹩脚。

    徐徐莱盯着他，这个叫做夏诺安的球员好像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老少年，身上融合了稳重与中二的矛盾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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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诺安皱着眉，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思考。

    其实这种问题，最好回答不过。

    你幸福吗？

    你有梦想吗？

    你的梦想是什么？希望中国队能够打进世界杯。或者，也可以个人一点，希望能代表中国队出场。希望拿到中超冠军。云云。

    徐徐莱百无聊赖地看了一眼录音笔，又过去了半分钟。丁嘉岩调试完拍摄的仪器，也等的有些不耐烦。他正要开口，夏诺安似乎终于想好了答案。

    “梦想吗？我想拿到世界杯。”夏诺安的声音平和而坚定。

    徐徐莱一惊，她看向对面夏诺安的眼睛，想看出点什么，他漆黑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然后他躲开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了别处。原来他还是有点尴尬的啊，徐徐莱想道。她舔了舔嘴唇，望向丁嘉岩，他的惊讶不亚于她。他们一起或是单独采访过那么多中国足球从业人士，可即使是足协官员也不敢轻易说出要拿到世界杯这样的胡话。

    会这样说出近乎荒谬的梦想的人，只有那些像大空翼一样的少年们吧。

    夏诺安皱了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有。”徐徐莱连忙摆了摆手，“只是，很久没听到过这种话。呃，你真的觉得这个梦想可以实现吗？”

    “的确是小概率事件。”夏诺安笑了笑，这是整个采访过程中，他第一次笑，嘴角扬起的弧度略显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