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碧穹上一轮朝日放射出耀眼金光,映的花瓣儿上凝着的露珠愈发晶莹剔透,似溜圆的琉璃珠子一般。
滔滔一早便起身忙碌,细致地将在御药院盖的红锦被叠好,起了毛边的换洗衣服被她抻的一丝褶皱也无,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边。
待忙完了,她站在床边又深深凝视一眼,才转身对着小铜镜淡淡妆扮。滔滔捏着瑜柔命人送来的青雀头黛,将柳眉描出一抹弯弯的弧度,又用簪子挑一些兑了玫瑰花汁子合蒸的胭脂,细细晕开。镜中人虽依旧穿着御药院制式宫装,但面上颜色已不那样憔悴。
理完妆,她自顾握了小芭蕉扇,在廊下轻轻扇火煎药,心知待会儿必然会有人来。可她心中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既盼着人来,又不希望人来,矛盾得有如咕嘟嘟冒泡的药罐子一般。
不多时,女官儿们三三两两回了御药院,眉飞色舞显摆着今日又在哪个主子那儿得了什么好彩头。那素日欺负她的女官儿,见她在廊下煎药,也寻不到错处,只拿眼将她一瞪,扭身便进了屋。
木荷看她默默无语,却显得比往日心事重重的样子,且身边也没个说话儿的,忙放下东西也拿了药出来,点火煎上,同她作伴说说话。
西墙根儿的葡萄叶子被晨风吹得哗啦啦响。“今年的葡萄定能结出来不少,咱们院子里数这东西金贵,听说是从西域传进来的,宫外一般的人家都见不到呢。”木荷见她眉目黯然,便想找个话题引她开口说两句。
滔滔侧头看着她温柔的眉眼,并未接着这话说下去,因素喜她性子温和,为人正直,且处处都肯照顾自己,便握了她的手,开口说道,“姐姐,若是有一日我能离了这御药院,你可愿意跟着我吗?”
木荷只知她昨日晚膳时分悄无声息出去一趟,并不知发生何事。此刻见滔滔虽是玩笑的语气,但眼睛里却是郑重其事的神情。滔滔虽说是当惯了主子,可来这御药院半年,竟是个好相与的,且从不拿大,再者说,能跟在郡主身边伺候那是何等体面的事,比在御药院熬煎不知要好多少倍。
她不由抬眼一笑,道,“奴婢求之不得呢,只怕姑娘嫌奴婢粗笨,上不得台面。”
二人正说着,便见杨守珍臂上搭着拂尘,领着两个小黄门进的门来。那两个小黄门每人托着一个漆金盘,上罩明黄绣龙布,跟他在身后三四尺处。
杨守珍的目光着实在煎药的几个人脸上逡巡几圈,才认出滔滔来,立刻堆着满面的笑,躬身行过礼。他见滔滔竟蹲在药罐子前扇火,忙亲自上前来将她手中扇子接过去,向木荷嗔道,“怎么能让郡主做这样的粗活?”
滔滔久居深宫,自然明白宫里人拜高踩低那一套,面上也不带出来,只唇角微微一弯,道,“不知何事劳动杨都知大驾?”
“呀,真是折煞小人了。郡主,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衣服首饰,还请您换上之后移步钦明殿,官家等着见您呢。”他指着那两个托盘说道,满脸的笑意,“小人可没少在官家面前提起您啊。”
旁边木荷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昨晚发生何事,今日便有贵人来请滔滔去见皇上。素日喜欢欺侮滔滔的那个女官儿见状,早吓得变了面色,悔不该小看她,可谁知她一个被贬的郡主竟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呢?她此番定是不能轻饶自己了,想到这上头,那女官儿连腿都打起颤来。
滔滔虽不是那心思阴沉,睚眦必报之人,但这女官儿屡次欺侮她,不给她些教训,实在得难以咽下这口气。她向杨守珍微一颔首,走至那女官儿面前,只管敛了笑容,直直瞪着她,一个字也不说。
她毕竟是郡主,素日的气势一拿出来,又岂是小小一个女官儿可以招架的。那女官儿不由自主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郡主,素日是奴婢瞎了眼,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奴婢这一次吧。”
杨守珍一看,立时便明白,定是她常给滔滔脸色看,不等滔滔说话,便拉下脸来,冲身边人怒道,“还不把这没眼色的东西给我拽出去打,等郡主亲自动手吗?”说罢向滔滔一躬身,试探着问道,“郡主?”
“留她一条命,但是不能继续呆在御药院做害群之马,去后苑做掌苑吧。”
滔滔说完,将那明黄绣龙布揭开一看,一盘内是一身妃色云锦华服,另一个托盘内是一对水滴状黄玉耳坠,一套赤金镶玛瑙头面,甚是名贵。
她心中飞快一动,若换上这身衣服,皇上便不能深切体会自己这些时日在御药院受的磋磨,保不齐不会下决心将自己迁出来。思及此,她又将绣龙布放下盖上,向杨守珍一笑,道,“杨都知,素日多有劳于您,这些衣裳首饰您且收着吧。”
说罢,她行至木荷面前,轻轻携了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只等我些时日,我定不会忘了你。”木荷这才回过神来,慌得连连行礼,道,“折煞奴婢了。”
滔滔转身冲杨守珍一笑,道,“还请杨都知引路。”那杨守珍虽不知她心中怎么想的,却也不敢十分违拗她,只得躬身在前引她去钦明殿。
从御药院到钦明殿不过几射之遥,各宫鳞次栉比的屋脊廊檐,层层叠叠的碧瓦朱墙在长松修竹的装饰下,愈发富丽堂皇。一路上鸟啭莺啼,彩蝶翩跹,绿的叶,红的花,热热闹闹开在池边路旁。
滔滔望着远处的涟涟清波,神色怔忪,她虽已下了十二分决心,但真正到箭在弦上这一步时,心里比穿上羽衣在他面前跳舞时还要难过。以往的种种,便如那御药院的一方小院一样,渐行渐远,终是被抛在身后。
不过一刻钟功夫,钦明殿肃穆的廊檐铁马便近在眼前,连殿门的侍卫还都是眼熟。杨守珍识相的连殿门也不进,只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退在一边。
她回头望一望碧空白云,深吸一口气,转身拎起裙角,跨过齐膝高的殿门,深深躬在御案前,唤道,“陛下万岁。”
皇上握着一管紫毫毛笔,饱蘸朱砂,正凝神向案上奏章批上几个字。听见她声音,猛地一抬头,见地上一个瘦弱身影一动不动拘着礼,一身青素褙子,荆钗布衣,比昨晚跳舞时的霓裳羽衣又是另一种风情。他将笔向案上一放,也不命她起身,倒抬脚向她走去。
整个大殿静谧无声,只听到皇上行动间龙袍轻擦发出的悉悉索索声响,愈来愈近,最终停在身前不过尺余处。滔滔心跳得如同撞鹿一般,悄悄抬抬睫毛,看皇上的墨色皂靴,再上面是赭黄袍角,云纹如意纹清晰可见。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仿佛在比耐心一般。
“平身吧,怎么不换衣服?”见她一色半新不旧的宫人服侍,皇上也是心疼得紧,她素日娇贵惯了,想来这半年受了不少委屈。
滔滔抬眼看一眼皇上,见他白净面容一如既往带着儒雅和威严,略有些憔悴,鬓边也好似添了几根银丝,眼中交织着心疼,还有一丝探究。
做戏做全套,她将手一掐,眼里浮上一层雾,似雨后树枝上挂着的残水一般,随即滚下来砸在胸前,鼻子略有些囔,说道,“换来换去麻烦。”
皇上见她哭了,伸手勾住她下巴,向上一抬,道“谁说让你换回去了?”
滔滔心大力跳了一拍,终是将头一扭,脱开他的控制。
“还是这样别扭的性子!”皇上一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滔滔拽了一拽,不料皇上仿佛已预料到她会挣扎一般,握得更紧,她竟未能抽出来。
摸到她掌心有硬茧刮擦,手背也是干涩,全然没有大家闺秀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滑。他低头一看,不由一愣,道,“虽说罚你去御药院,可真有人敢使唤你不成?”
滔滔听得他心疼,便知他无论如何也不舍再让自己回去了,便嗔怪道,“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谁敢不尽心尽力执行?”
皇上见她乱扭,只牢牢握着不松手,凑到她耳边轻笑道,“你故意引着朕找你来,却又摆出这幅别扭样子来给谁看?”说罢轻轻勾勾她左腮,道,“那日我下手重了,还疼吗?”
听了他这句话,滔滔心下一松,更加笃定皇上是必不会让自己再回御药院了,心里却又浮上茫茫然的失望和惧怕,恐是以后要跟从前彻底划清界限了。想到这儿,她那眼泪便止不住落下来,含含糊糊道,“脸不疼,心疼。”说完这一句,愈发哭个不住,竟似受了天大委屈一般。
皇上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只道她这半年的委屈涌上来才哭成这样,只得笨拙得将她一揽,拍拍背安慰道,“嗯……是……是朕不好。”
想到被瑜柔算计那次,也是这般痛哭,却是伏在另一个人怀里。不知这番能否换的他平安无事回京,也不知能否让皇后被解了禁足。怕就怕他回来时,已是尘埃落定了。
“说吧,你想让朕做什么?”见她渐渐止了哭,皇上问道。
滔滔一惊,抬头看他眼角唇角虽弯着,眼神却清澈无比,墨色瞳仁中清清楚楚倒映出自己苍白浮肿的脸。
“之前朕让杨守珍去找你,你拗着性子不来,见都不见朕。这番费了好大心思,不是为了来喝茶吧?”皇上看她惊疑,不由一笑,解释道。
皇上操持国家大事,是何等睿智人物,自己这点小手段,如何能瞒得过他,滔滔微微垂垂眼睫,低声道,“想让您许我回坤宁殿,照顾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