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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

    “爹,你就拿个主意吧。马上过年了,事情不能再拖了。”

    白文俊看着聚精会神写字的父亲,说着这几句十几天来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过完年大明朝廷就要举行科举考试,他想去考中举人。这几年关外的满达子,关内的李自成和张献忠闹得很厉害,多少像牛金星那样的读书人都投贼附逆反朝廷,包括他的父亲。可白文俊仍旧怀着对大明王朝的一颗忠心,依然孜孜不倦的温习功课,不想失去任何晋身的机会。他一贯认为,朝廷剿灭这些无法无天,祸国殃民的反贼是迟早的事情,两百多年的大明王朝才是正统合法的。考中举人、仕途显达、封妻荫子,这是他几十年来不可更改的理想。

    少顷,白长庚写完一幅书法作品,自己端详片刻,又示意儿子来看。其书法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疏密得当,奇正相生,参差错落,铁钩银划,骨气隐见。这是一首唐代杜甫的经典诗文,白文俊不由得轻声读出来:

    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夜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白长庚密切注视着儿子脸上的任何细微变化。大儿子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包括相貌,身材,性格,特别是喜欢读书这一点,真正继承了他的优点。不足之处,就是大儿子的秉性没有自己刚硬,比较软弱,这可能与他那温顺善良的母亲有关。相比之下,老二白文彪就太刚硬了。峣峣者易折,皎皎着易污。人啊,哪有十全十美的。

    五年前急流勇退,一声不响地逃离张献忠阵营后,当他风尘仆仆地站在家乡乌兰山顶,望着昼夜不息,滚滚东去的黄河,漫山遍野,参天繁茂的胡杨林时,心潮澎拜,脱口大声朗诵东晋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目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五年了,自己每天就生活在现实与理想,入世与出世,建功立业与安逸隐居相互交织的矛盾之中。如今,已经和张献忠彻底闹翻了,那李自成呢?在谷城,张献忠没有听从自己的建议,放走了这个日后将是死敌的人,还答应再举义旗,可后来,张献忠兵败落难投奔他时,李自成听了牛金星等人的话,要杀张献忠。如果不是罗汝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中好言相劝,张献忠早死在对方刀下了。逃离李自成大营时,白长庚劝罗汝才一起走,可这个绰号曹操的人笑着说,李闯王不会为难他的。可后来呢?都是硝烟战火**患难同生死的兄弟,到头来我杀你,你杀我,自相残杀得七零八落,想想,就叫人寒心。真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啊。

    白文俊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父亲的理想,要做一代名相。尽管父亲严格隐瞒着过去的一切,但是,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他还是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父亲过去的一些端倪。父亲是一个有胆有识的读书人,远可追三国诸葛亮,近可比大顺牛金星。他用充满敬佩的眼光看着父亲:“爹要做..”

    白长庚挥手制止住儿子,不无忧虑地说:“你心里明白就成了。爹的心愿恐怕今生难以实现了。这几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谈一谈你的想法。”

    白文俊又仔细端详着父亲那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书法,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思考多日的想法。

    白长庚一边喝茶,一边听儿子说话,越听越觉得儿子太不现实了。儿子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其实只有一个中心,就是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进士后再进素有“玉堂清望地”之称的翰林院,一生做大明朝的忠臣良民。这和自己年轻时的志向一样,抱皋夔稷契之志,做一代名相,廓清宇内,肃清天下,名垂史册。时至今日,再抱有这样的残梦,就太不识时务了。

    白文俊终于说完了,满怀期盼地看着父亲。

    白长庚抽了一口烟,冷静地说:“今天的大明朝不是万历爷时期的了,朝中更缺少张居正张相爷那样的大政治家。崇祯爷虽然殷殷求治,勤于政事,事必躬亲,但外宽内忌,疑心太重,又重用阉党,大批宦官被派往地方重镇,凌驾于地方督抚之上,致使宦官权力日益膨胀。朝中党派林立,门户之争不绝,疆场上将骄兵惰,无法统一指挥。唉,局面一天腐烂于一天呀”

    白文俊坚定地说:“大明朝不可能被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流贼推翻的。他们成不了气候。”他差一点说出父亲你不也是看清张献忠难成大器后才回来的吗?

    白长庚有意想考考儿子:“李自成在西安建立了大顺朝,过完年就要进北京登基称帝,怎么成不了气候?”

    “李自成这些反贼不过是借着狂风飞上天的风筝,总有一天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精彩。那张献忠占据四川,割地称王,以后会如何呢?”

    白文俊有点不解,父亲还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八大王?“不用我说,爹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张献忠从头到脚就是一个混世魔王,杀人狂魔。”

    儿子对李自成张献忠的判断,白长庚是认可的。他又反问儿子:“除了李自成,张献忠以外,还有一股更强的势力,虎视眈眈,麽刀霍霍,紧盯着大明朝。你知道吗?”

    “爹说的是辽东的满清?”

    白长庚肯定地点点头。能看到山海关外的满清,儿子还是有点眼光的。

    白文俊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轻蔑。近几年来,满达子虽然不时南下侵犯中原,可每次都是掳掠人口财富而归,哪有建立政权,开创新朝,统治中原的雄才大略?蛮夷终究是蛮夷呀,鼠目寸光,不值得一提。

    “你笑什么?说说你对他们的认识。”

    白长庚极想听听儿子对满清这个崛起于北山黑水的少数民族政治军事集团的分析。这几年来,尽管在家闲居,读书写字养花修身,但白长庚密切注视着时局的发展变化,特别注意搜集有关满清的各种有价值的信息,尤其对皇太极死后,诸皇子王爷争权夺利剑拔弩张,满清随时有可能分崩离析的关键时刻,坚决果断拥护皇太极幼子福临登基,维护了满清统一的睿亲王多尔衮,他几乎搜集了当时能搜集到的一切资料,用心揣摩研究,极想拨开笼罩在多尔衮头上的层层迷雾,看清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白文俊笑着摇摇头:“自古以来,能够在中原建立王朝,统治华夏的蛮夷,除了短命的不足百年的蒙古元朝以外,又有几个呢?浩浩华夏,悠悠历史,武功文治,灿若星河,源远流长,岂是茹毛饮血,启蒙开化没几天的蛮夷所能颠覆的?”

    喝了一口茶,见爹听得很认真,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白文俊继续说:“就是蒙古元朝,在九十多年的统治时期内,除了疯狂的圈地建立牧场,到处屠杀汉人,极大地破坏生产,野蛮地摧毁文化外,又干了几件留芳千古,彪炳史册的好事呢?”

    儿子挟千年儒家华夷有别的正统思想之如椽大笔,语气犀利,言辞激烈,滔滔如黄河之水,令白长庚一时语塞无话。

    不过,从方才的一席对话中,他知道儿子虽然胆小谨慎,但也不是迂腐不堪的书呆子,虽然有点政治眼光,但绝不是高瞻远瞩的政治家。如若在太平盛世,文俊是一个既会读书又会做官的人,可现实..

    思虑片刻,白长庚不想给儿子泼冷水,扫了儿子的兴,稳稳地说:“你去认真读书,爹同意你参加明年朝廷举办的科举考试。爹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去把文彪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白长庚甚是欣慰。当然,从内心深处来说,他还是比较喜欢次子文彪的。在这乱世之秋,整天只知埋头读书做学问,沉溺于训诂章句中,是远远不行的,必须学以致用,一定要了解天下大事,视野开阔,胸有雄兵,腹有韬略,方能有所作为,文俊在这方面确实差一点,恐怕乃是先天禀赋所致,后天再努力也无法改变。文彪虽然不甚喜欢读书,但生性机敏,个性强悍深沉,心胸也较文俊开阔,又有一身上乘武功,更能适应这乱世,应该比他哥哥有出息。

    由此,白长庚想到了万历年间东林先生顾宪成的一副对联,即“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不由得击节赞叹道:“顾泾阳真乃苍然隆冬之松柏也”。

    白文彪大汗淋漓地走进客厅。他刚刚在后院练完功。每天练习一个时辰的功夫,是几十年的习惯了,风雨无阻,已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白长庚满眼含笑,欣赏着如虎似彪的儿子。天生做武将的一块好料。

    “爹,找我何事?”

    白文彪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不像哥哥那样,在父亲面前毕恭毕敬的,说话时选词摘句,总担心失了晚辈应有的礼节。

    “我已经和八大王张献忠彻底闹翻了。”

    “闹翻就闹翻了,还怕他吃了我们?”

    “我们得有防备,以免到时吃亏。”

    白文彪略一思索,说:“我让杨管家带人日夜巡逻戒备。如果他敢来,我就打死他。爹,那天就该杀了豹子胆吴廷玉,以绝后患。”

    “杀了吴廷玉有什么好处呢?”

    白文彪怔住了。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用脑子好好想一想。”白长庚抬起右手,指指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杀了吴廷玉,只能说明你我没有眼光谋略罢了。”见儿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又指点迷津似的说,“解决问题的手法有好多种,打打杀杀只是其中的一种,不是目的。”

    “爹说的很对。”白文彪瞬间明白了,也笑着说,“我被这家伙给气疯了。”少顷,又说,“爹已见过我师叔了,大顺朝那边爹是如何想的?”

    “如今李自成兵多将广,不缺爹一个。”

    白长庚没有说出真实的想法。尽管那天玉中剑宋德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大顺朝说得天花乱坠,人间少有,白长庚只是静静地听,最后说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便结束了谈话。风云变幻莫测,局势动荡不安,千万不敢把自家性命和家族命运寄托于一人。

    看着爹饱经风霜沧桑,皱纹渐多渐深的老脸。白文彪没有再说话。这张老脸积淀了多少人生阅历和时代风云,越发显得坚毅刚强,深不可测。

    白长庚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低沉地说:“好长时间没去过知府衙门了。文彪,找个时间,你陪我去一趟,是到见见知府大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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