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族被灭那一天,是我永世也不想记起却永世也无法忘记的日子。
那日我阿爹阿娘携了各自的法器一直在终阳山脚浴血奋战,可叹我年少天真玩心太重,加上父母娇纵异常,平日里只会上窜下跳到处惹祸,上阵杀敌的本事却是一点也没有。如今被阿爹祭出的这个法器捆住双手双脚,即便我拼了所有修为也是动弹不得,只能无奈的听着洞府外冲天的厮杀声。
我心急如焚,对着看守我的婢女失声痛哭道:“书瑶,我要去看看我的阿爹去帮我的阿娘啊!我求求你把我解开吧……”
书瑶双眼红肿非常,呜咽道:“九公主,奴婢……奴婢也没有法子啊,君上说了,他说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定会平安归来的……”
我又竭力试着打开身上的法器,仍是无果。窗外不停的响着震耳欲聋的号角声,我急了,“那你快去找伏胥哥哥来!他定会帮我的!你快去!”
她眼中滚下两行泪,转身背对着我,我只看到她抽搐的肩膀,我怒吼道:“我的话也不听了吗!你快去丘于山跑一趟,伏胥定有法子救我灵族!你快去啊!”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我毕生都不想听到更不愿意相信的话。后来我想,要是我不问书瑶,不问一点点关于伏胥的事,也就不会在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多撒一道盐了,那样的话,我在临死前都还有个好的念想,念着昔日的伏胥。
那该多好。
随着天空一声轰鸣,我身上的法器刹那间便自动解开,我心头一震,手脚松开的法器却像是转到心头,死死的捆住。
我的阿爹死了。
是啊,法器的主人修为散尽灰飞烟灭了,它自然锁不住我了。
我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跌跌撞撞的甩下书瑶,按上云头直奔终阳岛。那日漫天密布的乌云汹涌翻腾,阵阵狂风在我耳边呼啸。我脑中一片空白,踉踉跄跄的不知从云头摔了多少次才到山脚。
我一向不爱哭,那日却像是把两万多年来的眼泪全数流了出来。天地在我泪眼中尽是混沌模糊一片,我看不清汹涌天河,看不清炽焰焚空,看不清连天烽火,也看不清弥漫硝烟,我唯一看清的就是在千里长空下伏胥的那一张脸。
伏胥站在两军大战的交接处,手握上古神器轩辕剑,眉目间看不出悲喜,如墨的黑发和着玄衣在血流成河的土地上空纷飞婉转。
我记得在丘于山潇湘竹林中见过一次他身着战袍手提利剑的模样,彼时他手起刀落之间的雷霆之气让我顿感九州失色,时至今日,他终于把剑锋指向了我。
只看了他一眼,阵阵刺痛便猛然从胸口袭来,当我的身体像心一样沉下云头时,才看到阿娘被染红的白袍,她带着一身累累伤痕站在尸首成堆横卧的土地上,沙场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阿娘抱起摔下云头的我,神族大军旋即涌了过来,将我们团团围住,我想在最后唤一声娘亲,喉头却像梗了一根刺,嘴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记得阿娘在我脑门上劈下一掌,满目爱怜,轻轻掀动双唇。
阿娘在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九儿,不要记得这些吧。”
在我闭眼前,恍惚中又看到伏胥俊朗风流的面容,好像看到他着急的飞奔过来,用力把我拥在怀里,目光沉沉,眸子里全是滔天的怒火。又好像看到他一贯将我捞在怀里的模样,似笑非笑的唤我,“兮儿。”
呵,真是可悲啊,我到死前居然还念着他的好,还念着在丘于山见他的场面,猗猗绿竹,清辉月光,君子如玉。那夜他拇指和食指轻轻握着一个白玉酒杯,在幽幽竹林深处席地而坐,满头青丝不加修饰束缚,柔顺的披在背上,一双眸子古井无波深沉冷淡,却在一睁一闭间刹时让三千大千世界黯然失色。
他说:“你别怕,就算你没有一点修为,我也会保你一世安稳。”
他说:“只要你喜欢,就算寻遍世间,我也要和你的意。”
他说:“我活了这么十几万年,遇到你后,心中第一次有了海枯石烂天荒地老这样的想法。”
他说:“我要娶你,和你一生一世。”
彼时像蜜饯儿一样让我为之所动的话,堪堪此时,一字一句都像变成无数冰刀,狠狠的揉在我心头。
伏胥亲口说了这么多情话,却是假的,全都成了临死前折磨我的心病。真正的他,却是从书瑶口中得知,“九公主,你糊涂啊,奉天帝之命起兵攻我灵族的,就是……就是伏胥上神。”
呵,真是可叹,从婢女的口中,我才知道被我救回来的叫沐颜的小妖,正是偷了阵法图让我灵族满门被屠的女子。从婢女的口中,我才知道我一直心心念念的伏胥,正在终阳山脚对我子民大开杀戒。
天是什么天?他说慈悲为怀,怎么又屠我族人?那些礼法道义却是在哪里?口上的道德纲常又在哪里?你神族和魔族的恩怨,为何要我灵族上下几万子民陪葬?
阿娘,你只叫我不要记得这些,可尘兮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些森森白骨,这些猩红鲜血,这些无端杀缪,叫我如何能忘?
阿爹阿娘,往昔的宠溺温情我尘兮忘不了。
伏胥上神,今日刻骨铭心之痛我尘兮忘不了。
灵族子民,你们成河的流血我尘兮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