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诗从飞霜殿出来,脸上还算镇定,背后却全是冷汗,中衣黏腻腻的贴在身上,难受的很。拿出帕子在额头上按一按,才觉得清爽了些。
来时的时候端着的是郡主亲自晒的花茶,走的时候捧的是庄妃赐的两幅画和一匣子好颜料。
想着庄妃问她郡主在贤妃娘娘那儿的事,正好一阵风吹过,腰间的系带飘起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郡主去永安宫惯常带的是念礼和拨月,她虽没跟着去,但回来之后总能打听到几句。拨月不理人,念礼却是和她们一道进棠妆阁的,私下玩的好,说起话来也不避着她,何况得了贤妃青眼这样的好事。
她听了也不曾事事放在心上,可庄妃一问,仔细思索也都记起来了,什么和贤妃一道裱画,怎样拜世子为师,还有贤妃说郡主的画里的意境和二公主很像,还有贤妃身边的姑姑说,郡主生的还有几分像二公主,这些一一禀告了。
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却听得见庄妃细微的抽气声,在听到郡主长得像二公主的时候。
然后听到庄妃好似自问自答得轻语:“确实有几分像,难怪……世子……”
静了一会就让她去殿外候着,忆诗在门外等了没一会,拂冬姑姑就出来了。拂冬姑姑一向比熙春姑姑严厉,这会却笑的很和气,拉着她的手拍一拍:“郡主孝顺娘娘,这些日子天天来给娘娘念经,自己的事恐怕都没功夫做。娘娘说了,把库房里唐大家的两幅画找出来给郡主送过去,往后让郡主不用每日都来,好容易拜了世子为师,可别荒废了。”
可不是,自中秋起,都一个月了,郡主也没往永安宫去。上回说去的,半道又碰上了四公主,差点打了起来,忆诗赶紧点头。
拂冬把腕子上的一只绞丝金镯子撸下来,给忆诗戴上,忆诗吓的直道不敢:“给娘娘和姑姑办事是应当应分的,不敢要赏赐。”
拂冬握紧她的手,忆诗哪敢强挣,金镯子在腕上晃荡,听她继续说:“这是奖励你差事办得好,拿着吧。娘娘把郡主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事无巨细都是要问的,你要用心当差。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郡主上回去永安宫碰上了四公主,让娘娘很是忧心,你想办法以后跟着去永安宫,有事也能护着郡主,不要让娘娘担心。”
忆诗兢兢战战应了,捧着画卷回棠妆阁。
宋静节泡着花茶翻书,看忆诗进来回话:“娘娘说知道郡主的孝心,让郡主不要太劳累。还送了两幅唐大家的话来,说让您别为了陪着她老人家荒废了画画。”
宋静节翻页的手指一顿,把书放下了,画却不立时打开,站起来拂一拂裙子:“是有些日子没去给贤妃娘娘请安了,把我晒的花茶带上一罐子,去永安宫吧。”
念礼皱了眉头:“是不是先让人去御花园看看,别又撞上了四公主。”
宋静节眉眼立刻就冷下来,忆诗瞧着赶紧摇头:“难道以后咱们干什么都得避着人么?好没道理。上回郡王爷来也说了,把王忠带上,多几个人跟着就行,真出了事也能有人去报信。”
宋静节缓了脸色,点着头往外头走:“嗯,那就带上王忠和忆诗吧,把那两块石头带上,我记得有个青釉莲花罐的,拿那个装花茶。”
众人提着心,一路却半个人都没碰到。到了永安宫,宫女一见着宋静节就欣喜地行礼:“郡主可来了,娘娘念叨您多日了,刚巧今儿世子也在呢。”
宋静节心里有些歉疚,提裙跨过门槛,里头贤妃和世子在花厅坐着说话,一见着她就点头微微笑起来:“你来了。”
宋静节眼睛弯成月牙,亲自捧了花茶放到案上:“多日没来给您请安,您别见怪。”
贤妃摇头浅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侧:“这一向庄妃那事多,你理当在那侍疾,我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怪你。看看,个把月没见,更瘦了,你说是不是?”扭头看世子。
世子一愣,悠悠舒展眉眼,好脾气地附和:“是,是瘦了。”
贤妃更高兴,指着罐子好奇:“得空了就多歇歇,这又是什么?”
宋静节把盖子揭开,飘出一阵花香:“是春日里摘的桃花,晒干了做成的,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泡出来却有天然的花香,送给娘娘尝尝。”
贤妃看着宋静节指尖的粉色小花苞有些恍惚,宋静节看她这样子,心里忐忑起来,看向世子。
世子也是一怔,马上又回神,眼眸深深的看了宋静节一会才渐渐清明起来,淡淡一笑:“医书里说桃花茶活血养颜,是好东西。”
贤妃却轻幽幽叹了口气:“《神农本草经》里说桃花‘令人好颜色’,桃花不仅能美容养颜、还能消食顺气,是宜室宜家的好花啊。”
世子面露苦涩,端起茶杯热气蒸腾挡住了脸,听他跟着说一句:“是,桃之夭夭,宜室宜家。”
这些宋静节也都知道,看贤妃这如诉如叹的样子,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没等她细想,贤妃有带了笑问:“你会不会泡茶?”
世人爱喝茶,泡茶之法渐渐细致讲究,寻常家里泡茶的侍女也要学个三两年才能接手这个活,真正泡得好的大家,不仅要挑茶挑水,几扬几沸,点茶分茶,还要看手势手法,一气呵成。花茶相比之下要简单些,但宋静节也不敢托大,只应一声:“略通一二。”
贤妃扶着宫女站起来,眉间有些轻愁,对着宋静节还是含笑:“我还有一卷经没有念完,你和世子先泡茶吧。”
宫里的女人都爱念经,庄妃以前还好,自从小殿下没了,不听着经书都睡不踏实。宋静节想,贤妃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恐怕经都是给已故的二公主念的。
贤妃自去小佛堂念经,宫人们端了茶具来,两遍摆上蒲团。
宋静节和世子对坐,跪坐在地上,象牙白的裙裾散了一地。先将器皿用热水烫一遍,腕子细细的一转,热气像烟雾一样缭绕,纤纤十指在青釉罐的映衬下更显得莹白。褐红色的木勺舀出桃花苞倒进茶荷里,桃花淡淡的香味就弥漫开来,仿佛周身都围着一缕缕粉色的香风。
世子渐渐有些恍惚,眼神穿过雾气看到更远的地方。少女散着一头长发,只用锦带松松系在身后,偏爱穿琵琶袖的衣裳,煮茶不方便也不肯换。把桃花苞从茶荷投入壶内,春日收的桃花蕊里的露水也烧开了,滚水注进去,花苞滴溜溜转圈,一点一点伸展,朵朵盛放。
少女最爱这个,拉着他的衣袖:“你看你看,花开了,真好看。”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当然是好看的,可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欣喜的脸上怎么也移不开。隔得近了,还能看到阳光下脸上的一圈小绒毛,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些,嘴里喃喃跟着念:“嗯,真好看。”
一沸的茶倒了,花茶味淡,二沸就就拎起了小茶壶,面前摆着一对极轻薄的定窑绿釉划花杯,壶口来回点三下,一杯茶满,浅绿的杯口飘着一朵粉馥馥的桃花。
素手执杯端到他面前:“老师,请喝茶。”
少女在人前总是极文静的样子,独独和他在一块,一颦一笑从不遮掩,眉如远山黛,眼似横波流,却爱玩爱闹,最喜欢打趣他。教她画了几笔,眼珠儿像小溪里跳出的浪花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比唐大家教得还细些,我以后叫你老师才好。”红酥手执了甜白杯,歪着头笑:“老师,请喝茶。”
世子哭笑不得的样子,眼里却是要溢出来的宠溺,连宋静节都看得懂,只见他接了茶杯,弯唇轻声:“夭夭,别淘气。”
宋静节一头雾水:“什么?”
世子眼里的清润像是被震出一道裂痕,瞬间成了无数的碎片,融入暗沉的眸子里,一丝一毫也看不见了。
宋静节有些心悸,却见世子唇边依旧勾了极小的弧度,伸手接过茶,摇着头从喉咙里发出醇厚又低沉的轻笑:“还真是像啊。”
宋静节茫然的眨眼,微微歪了歪头,发边绢花上细细的纱网就像世子眼睛,泛着中的粼粼波光。
世子嗅着清淡的桃花香,看着宋静节,心里突然痛的不能自抑,连这个小动作也是像的。他分不清是真的像,还是心里被占满了,所以看谁都觉得像她。
茶水微微有了波澜,尽力稳着手,想也没想就喝了一口,舌尖烫得起卷,顺着喉咙咽下去,心里却依旧是寒潭一样森冷,怎么也烫不热的。
宋静节瞪着眼微微伸手,一声“仔细烫”却来不及说出口,这样滚烫的茶水也不见世子皱一下眉,喉结翻动,他低着头缓缓开口:“你很像夭夭。”
宋静节疑惑:“夭夭?”
世子抬头,唇舌撩动吐出这个名字,就算心里是苦的,齿间却像抹过蜜糖。他笑的温柔又绝望:“表妹小名夭夭。”
宋静节脑中一闪,世子的表妹,不就是二公主么。看着他眼中沉重汹涌的情绪,却微微缩了脖子,紧紧捏着帕子。她年纪还小,少年少女的□□读诗读词也看到过,便是翻开《诗经》第一篇,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雎。朦朦胧胧的知道有这样一回事,可到底没开窍,看着只觉得心惊和心酸。
世子说完这一句却住了口,慢慢品起茶来。
宋静节心里酸酸涩涩不懂是为什么,也端了杯子嗅茶香,轻轻抿一口,沁人心脾。
宫人都在一旁围着,忆诗手里拿着两枚石头,看得一清二楚,石头上沾着汗,大日头底下也觉得身上发寒。
贤妃好一会才出来喝了茶,让他们去书房,那两幅画世子没带来,却一一说了其中不足或可取之处。宋静节想起来一直没送出去的礼,唤了忆诗进来,巴巴的把石头献出去。
世子弯着眼睛,笑得煞是好看,接了东西,顺手摸摸她的发心。
忆诗心里存着事,看得一惊一跳,好容易回了棠妆阁,借口上次说要给飞霜殿看门的小丫头画花样子,挑了帘子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