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晚宴的时候言笑晏晏,一点也看不出刚才的雷霆震怒。还抽空吩咐苏称邑:“庄妃肚子大了,让太医们多去看看,待在万安宫里不要出来走动了。”
前头的宴要开到午夜,万安宫里的宴却散得早,庄妃肚子那么大了,精神没从前好,一到戌时正就打起哈欠。
庄妃被扶进去,伺候着梳洗躺下了。宋静节静静在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拂冬才揉着肩出来,一踏出内室,面上的笑就敛了,皱着眉,满脸不加掩饰的疲惫。看到宋静节还在,意外地一愣。
宋静节站起来和她对视,拂冬半晌才深深叹一口气,咬牙携了她的手,往暖阁里去,不叫人跟着。
暖阁里只有只有漏刻的水滴声,拂冬红了眼,握紧双手把眼泪忍下去,开口声音却还是抖:“殿下被乱民刺伤,掉到河里寻不着了。”
宋静节抽一口气,撑住了身后的桌案,脑中乱成一团,什么也想不了。
拂冬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千万不能让娘娘知道。”
宋静节吃痛,惊回了神,只要没有找到尸体,就还有生还的可能,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咬咬舌尖,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那个太监能知道,外头肯定已经传开了,瞒不住的。”
拂冬眼里全是血丝,手上不自觉的用力,指甲掐进宋静节的肉里:“瞒不住也要瞒,娘娘胎象一直不稳,范太医私下交代过,绝不能让娘娘忧思过重或是受到惊吓。范太医好不容易才把这胎保到现在,要是动了胎气,大的小的都有危险。”
宋静节也知道,庄妃就要临盆了,这时候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噩耗。可是:“外头都知道了,就算瞒也瞒不了太久。”
拂冬顿了顿,咬牙接着道:“我去找范太医,看能不能催产。要是四殿下真有什么不测,小殿下更不能有闪失。宫里有几个孩子不是催出来的,为了讨圣人欢心,都要挑个喜庆日子生,占了生日的巧,孩子也能被圣人记住。一定要在娘娘知道之前,把小殿下生下来。”
平常这样的话是再不会和宋静节说的,未出嫁的小娘子哪知道这些事。这会拂冬也管不了了,宋静节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也是情势,万一云衍……心思一掠就不能再往下想。
半晌才迟疑着开口:“范太医会不会答应?没有他,这事也成不了。”
拂冬彻底静下来,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才点头:“要是娘娘有什么不测,范文良也好不了,他不会不答应。催产的事他做的多了,悄悄把安胎药换成催产药就行了,等娘娘发动了,就说是早产。”
宋静节心里没底,可看拂冬有了主意的样子,只好跟着想下去:“与其等下面的人知道了慌慌张张传到娘娘耳朵里,还不如你先告诉他们,必要宫里人都齐了心,才能瞒得住娘娘。”
拂冬思忖片刻,就利落点头:“郡主说的是。”撑着桌子站起来,深吸一口气:“今夜事多,就不留郡主了,您也早点歇了,明儿才好来陪娘娘说话。”
宋静节知道轻重,唤了拨月回棠妆阁,让拂冬自去召集宫人们。
躺在床上一夜无眠,握着贴身戴着的玉坠,上面刻着的经文凹凸不平,顺着纹路慢慢摸下去,心里默默念:“母亲,您在天之灵,请保佑他。”
次日再去飞霜殿,门外的丫鬟们少了一半,不机灵的都不许出来,稳得住的那几个守在门口,脸上愁苦,嘴里却说说笑笑,里头听着还是十五那股热闹劲。拂冬果然会调、教人。
进了内室,庄妃正在用早膳,宋静节坐下浅笑:“我昨儿不知为什么,梦了一晚上娘娘这儿的胭脂八宝粥。”
云衍不在的这些日子,宋静节每日都要来给庄妃请安,十次里有五次陪着用早膳,庄妃也习惯了,挟着金丝卷笑:“竟馋起这个,让小厨房现做吧。”
要做粥,就得小火慢熬,必要一粒粒炸出花来,入口才软烂浓稠。
等粥端上来,庄妃都要放筷子了,闻着里头的枣香味,又有些意动。
庄妃这两日爱吃红枣,只是枣皮伤胃,被拂冬拦着不让多吃。这会拂冬笑着问一句:“娘娘用的太少了,要不要也进一碗粥来。”
庄妃点了头,和宋静节一道吃了碗粥。这顿早膳用的时间长,等她们正要漱口净手时,范太医已经请来了。
熙春默默伺候着庄妃,拂冬抽空出去了。
熙春今儿一直站在后头,这会才上前,庄妃一眼就看到她脸色不好,皱眉关切地问:“怎么脸都白了?别是病了吧。”
熙春刚接了漱口的茶碗,手指一抖,茶盖“咯”得一声轻响,忙放到托盘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病了怎么还敢来伺候娘娘,昨日中秋,想着娘娘上回说婢子的弟弟出去做掌柜了,只剩爹娘在侯府里,不知二老中秋怎么过的,这么想着就没睡好。”
熙春是庄妃从侯府里带进宫的,是侯府的家生子。思亲的话说出来,让庄妃也有些触动心肠,一边擦着手,一边道:“我也是上个月才见过母亲,等会我给母亲去封信,把你父母送到你弟弟那,就在店里当差,不拘做什么,总归一家子在一块。”
这时候还这样为她着想,庄妃自己不知道如今的处境,可熙春心里明白,眼睛忍不住一红,拿帕子悄悄擦了,才笑着谢恩。
宋静节怕熙春露陷,也接口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好歹撑到拂冬领着范文良进来了。拂冬微微冲宋静节一颔首,宋静节就知道,这是催产的事说成了。妇人产子本就凶险,还要催产,宋静节捏紧帕子,心中七上八下。
庄妃到底心思细腻,一边伸手让范文良把脉,一边问:“你们在外头说了什么,竟要这么久?”
范文良指尖轻轻一颤,看是看不出来,可手指搭在庄妃腕上,再小的颤动也能感觉到。
庄妃眼神一凝,从拂冬脸上扫过,沉下脸来:“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宋静节心里一紧,脸上差点绷不住。听庄妃接着说:“是不是肚子里这个不太好?你们老实说。”
宋静节吐出一口气,拂冬也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把高脚细口甜瓷瓶里有些怏的百合挑出来,换上新採来的三角梅,红艳艳的一片:“娘娘多心了,这个婢子们怎么敢瞒着娘娘。是我问范太医要些安神助眠的药,熙春这两晚上翻来覆去的,我也没睡好。娘娘知道我,觉又轻,夜里一醒,就再睡不着了。”
孙问行也镇定下来,把完脉收起小方枕,恭敬道:“确是如此。至于娘娘肚中的小殿下,卑职不敢瞒着娘娘,娘娘这个年纪怀娠,有孕时又正为四殿下忧心,小殿下不算强壮,安胎药还是不能停。”
要是他们一致说肚子里的好,庄妃还会起疑,但范文良说的是孩子体弱的话,反而让庄妃放心:“安胎药每日都在服用,既然这样,你下去给她们配点药吧。”
等孙问行退下了,又对拂冬和熙春道:“你们都没睡好,今日就歇着去吧,让念夏和敛秋来候着就行了。”
话是自己说出去的,这会再反口也不行了,熙春和拂冬对视一眼,若是非留下来,又要惹得庄妃生疑,只好点头应了。
念夏和敛秋一向少进内室伺候,本来心里就藏着事,越发沉默了,宋静节一个人凑趣到底吃力,想着庄妃看重她学画的事,便着意往这个上头靠:“拜师那天世子送了我一枚玉佩,说是见面礼,我想着也该拿点东西孝敬他,只是不知道世子爱什么。”
庄妃果然有兴致,撑着靠枕:“我倒忘了这个,既然拜了师,这头也要备着拜师礼,我吩咐她们下去准备,明儿就送到英国公府去。”
宋静节羞怯一笑:“贤妃娘娘疼爱我,我白得了这么好的师傅,可……我还不知道世子姓甚名谁,要是和人说起来,一问三不知,恐怕别人笑话。特别是四公主,也拜了世子为师的。”
提起四公主庄妃就想到皇后,脸都冷了下来,哼一声:“四丫头被皇后教得没个规矩,你和她虽然算是同门,但还是少打交道的好。”
等宋静节诺诺应了,才接着道:“英国公世子姓方名墨卿,字汝贤,是这一辈里顶尖的人物。勋贵里多纨绔,他十八岁中了进士,圣人喜他年纪小,又是勋贵里难得能考科举的,便点了那一科的探花。他父亲英国公方知洪是贤妃的胞兄,深得圣人信任,自从上回衍儿遭劫,九门提督赵不思被流放后,就由方知洪掌管着步军统领衙门了。”
京里的勋贵,朝中的官员,庄妃都如数家珍,说着这些,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快到晌午时,小宫女送了安胎药过来,药是递给念夏的,却向宋静节使了眼色。
宋静节坐直了背,按住胸口,盯着那碗泛着苦味的安胎药,心里砰砰直跳。
庄妃爱惜肚中的孩子,安胎的事上,从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接了药碗就凑到嘴边。
宋静节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看庄妃轻吹两下就要喝下去,外头却突然吵嚷起来,庄妃脸色一沉。她管着宫务,为了不让人说嘴,对自己宫里最是严厉,从不敢有人这样喧哗。
庄妃严厉地看了眼念夏和敛秋,把碗放下了。自怀孕以来,她管的少了,就这么没规矩了。
念夏心里本就没着落,这下更慌了,也不管宋静节伸手扯着她的袖子,便大声喝道:“怎么回事?娘娘跟前也敢喧哗。”
外头一静,才低低通禀:“王选侍和李才人要见娘娘。”
庄妃满脸不愉,皱着眉放下碗:“让她们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