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可怜见的,倒是我来的不巧。“惠嫔摘下手上的香鼠筒子,递给身后的宫女。
庄妃歪在软枕上,随手放下银唾盒,坐直了身子:“陪我说说话也一样,我心里正没着落,也只能和你说两句。”
拂冬闻言和熙春对一个眼神,留着熙春在殿内伺候,拂冬给小宫女们打了手势,一干人默默行了蹲礼,鱼贯而出。
惠嫔接过八角镂空紫铜手炉,笑起来更显得温厚:“要我说,病了也好。凡事只要开了先例,总是引人注目的。何况圣人连个理由也不说,就封了开国以来第一个异性郡主。”
庄妃这几日有些害喜,平日爱吃的现在竟闻都闻不得,从前不吃酸,如今却恨不得摘了树上才结出来的青果子吃。
捻一颗酸梅,苦笑:“只有你最懂我。为了贞襄,外朝是物议沸腾,因圣人亲自点了由我来教养,都在猜和老四在万安宫‘养病’半年有关。这原是实情,可为着圣人的心意,我还得帮着遮掩。”
惠嫔点着头:“确实憋屈人,”眼睛又朝西边一舜:“皇后过的也不比你好。宗室女眷的事,怎么也不该越过皇后,可圣人这次连知会她一声都没有,直接就下了圣旨,连住处都点好了,可不是明晃晃的打了她的脸。”
庄妃酸的口舌生津,轻轻“嘶”了一声,摸着肚子道:“这才是咱们圣人高明的地方,一个郡主,既补偿了老四,又罚了皇后。老四被劫这件事,就算是了结了。可我要个孤女郡主有什么用,真是吞了黄连还要谢恩。”
惠嫔也收了笑,皱着眉,眼里透出冷意:“她也不是第一次戕害皇嗣了,这次至少还有个不咸不淡的郡主做交代,上次可是直接压下去了,我就看圣人还能忍她到几时。”
庄妃正要开口,拂冬掀了帘子进来:“娘娘,范太医来了。”
庄妃微蹙秀眉,随意挥一挥手:“让他去棠妆阁,用心开方子。如今春寒料峭的,出门也是受罪,七月流火,等盛夏过了,七夕乞巧的时候,再让女儿家出来过节。”
拂冬点头称是,亲自带了范文良往棠妆阁去。
棠妆阁里,宋静节梳洗好了,坐在妆台前,由拨月用大毛巾子擦头发,自己随手拨弄着妆奁里的钗环。
满满一桌子的首饰,念礼和念仪一件件的唱名,金步摇、朝阳凤钗、玉搔头、犀牛角梳篦,每一套不是十二件就是二十四件的,精美华贵,满室浮光。
忆书忆诗在脚边开着箱笼,都是庄妃提前送过来的衣裳。盘金织锦的长袄上,指肚大的祖母绿领扣熠熠生辉,撒花灰鼠皮裙用金线绣满祥云,毛色光滑的银红团花貂裘排穗褂,双面烧狐狸毛鹤氅柔软华丽,还有那数不尽的青金闪绿长褙子、掐金满绣比甲、弹墨袜、羊皮靴。
记苏接过衣服,该挂的挂起来,该叠的分门别类装进楠木箱子。记合再把这几日能穿的衣裳放在竹香笼上熏香,梅花饼掰下一角丢进去,幽幽清香一点一点渗出来。
思琼忙着收拾杯盏茶具,挂好了焦尾琴,暖玉做的棋子也收起来,再把刚刚送过来的书和画摆在架子上。
思瑞掀了帘进来报:“郡主,拂冬姑姑领着太医院范大人来了。”
话音一落,宫女们合上箱子,上前搀了宋静节躺在床上,落下软烟罗纱帐。
不一时,拂冬就进来了,在床边垂手请安:“郡主,娘娘担忧郡主一路辛劳,特地请了太医院院判范大人来给您请平安脉。”
宋静节轻柔的嗓音从天水碧帐子里透出来:“多谢娘娘记挂。”
拂冬看着室内虽乱,服侍的宫女却还算有条不紊,心中暗暗点头,请了范太医进来。
宋静节伸出一只手,腕上覆一条帕子,范太医跪在脚踏上低头把脉。
“范文良这些年倒还得用,娘娘提携他,不过几年都做到院判了。”惠嫔听着庄妃的安排,心里算一算,现在不过四月中旬,到七月七,贞襄这一病可要花上三个月了。
庄妃将核吐在喜鹊绕梅小银盘里,扶一扶后腰,熙春赶忙又放了个大迎枕让她靠着,庄妃点头:“他是个聪明人,两个兄弟又都投在我父亲门下,他不敢不忠心。我只取一个忠字,他要什么我给不了的。”
惠嫔点头慨叹:“那年我的老八从假山上滚下来,就是范文良来看的。那会我还只是个才人,要不是娘娘施以援手,老八早就没命了,这事也捅不到圣人眼前。这些年,若没有娘娘的回护,我还不知要吃皇后多少苦,又怎么能有今天的嫔位。”
庄妃换个姿势歪着,摆一摆手:“我是唇亡齿寒,怀娠的嫔妃小产也就罢了,连出生了的皇子都不放过,那今日是你的老八,明日恐怕就是我的老四了。”
惠嫔冷哼一声,咬着牙道:“她的孩子一落地就封了太子,到十岁上却急病而亡了,自己没了孩子,就见不得别人有孩子。从天授七年先太子去世到天授十二年,除了她的四公主,满宫里一个皇嗣都没有降生。”
庄妃也冷了眸子,端起一杯老君眉,满面寒霜:“那几年滑胎的嫔妃可不少,要不是她手伸的太长,连老八也差点摔下假山没命,皇上恐怕还未必会管。”
惠嫔胸膛起伏,一只手握紧了扶手,语气愤恨:“说是管,也不过是训斥一顿。如今不是一样,此番四殿下何等凶险,也不过是让她没脸,就算完了。”
“完了?没完。”庄妃重重放下茶碗,眉梢嘴角都是凉意:“上次皇上自己也沉浸在丧子之痛里,所以才对她格外怜惜,只削了她的宫权,由我协理六宫。她就立刻乖觉的收养了老五,低阶宫嫔皇子公主一个接一个的生的。”
惠嫔讥诮一笑:“皇后失了先太子,收养了无母的五皇子,可皇上以还不到玉碟大修之年为由,并没答应将五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做嫡子。”
庄妃含着梅子,忽然笑了起来:“皇上对她也没剩下多少情分了,她要是停了手,我们就推着她往前走走,看看这所剩无几的情分,经得几次消磨。”
惠嫔也缓了神色,看着庄妃微微隆起的腰腹,笑起来:“好在现在老四和老八都好好的,你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人多势众,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唉,你还说,”庄妃吐出梅子核:“也是老八那一次吓到了我,我这些年从不想再生一个,一是怕孕中事多,不能护老四周全,二是担心皇后以怀孕不能劳神为由,将宫权要回去。这些事我也没瞒过老四,我原还担心他一回来,见我怀了身子会寒心。”
惠嫔放下手炉,端起茶来吃:“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四殿下又温厚,你也太多心了。你看云潇这丫头和老八,见天儿的闹腾,真是把我烦的不行,我说一说吧,这两个还齐心来对付我。”
两人说着儿女经,熙春唤了小宫女进来,添炭盆换茶水上点心,忙碌起来那点寒意就都散了。
忙过了一阵,熙春皱着眉在殿门前站了会,指了个小宫女:“你去棠妆阁看看,你拂冬姑姑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拂冬也在纳闷,本来是让范太医来做出戏,没想到假戏做成了真。
“郡主体内寒气淤积至深,已损伤肺腑,形成缠绵之势,要缓缓的养几年才能好尽。还有脚伤,虽然郡主年幼骨软,可伤情反复,病态加重,现在看着还好,但若不好好调养,等年纪大了,一遇天气变化就会酸疼难当。”范太医一边说,一边收起了搁手腕的小软枕。
拂冬听的都有些愣,看着层层叠叠的纱帐,心里倒有些怜惜宋静节,开口问道:“拔除寒气是长年累月的事,倒是脚伤,多久能好?”
范太医整理着药箱:“伤筋动骨一百天,卑职开了方子和外敷的药,郡主每日好好用药,三个月左右就能好了。”
念礼听了,想起来一事,从小立柜里翻出三四个小瓷瓶,拿给范太医看:“这是四殿下之前拿来,吩咐婢子给郡主用的。”
范太医接过来一个个细看,又打开塞子闻了闻,才点头道:“都是上好的伤药。这两瓶揉在脚伤处,等油化进皮肤才行。这两瓶是治冻伤的药,手脚都能用。”
念礼一一记住了,果然和云衍说的一样,忙谢过范太医,让张文全和王忠跟着去开方子抓药。
帘子撩起来,宋静节穿着藕合纱衫、绿绫袷裤,歪在靠枕上,一段腰身陷进去,玲珑有致。
拂冬看着这娇娇弱弱的样子,满屋子炭盆拢出的热气也没能让脸颊红润起来,上前试一试她的手,还算暖和,才松一口气:“郡主好生保养,无论什么贵重的药,娘娘那里都有,只要是对症的,尽管来取。您安心养病,万不能和四殿下一样,怕吃苦药就都倒了。”
宋静节垂着小脸,蹙眉点头。
拂冬又嘱咐了念礼念仪一遍,才回去复命。
念礼不敢怠慢,拿着伤药瓶子,在脚踏上坐下来,哄着宋静节:“郡主,才刚范太医也说了,这是上好的药,四殿下也吩咐婢子,日日不间断的给您敷,趁这会才梳洗了,婢子帮您敷药吧。”
宋静节披上一件褙子,把脚伸给念礼,看着念礼十指尖尖,轻揉的搓着自己的脚踝,一晃神就想起云衍从前给她敷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