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青砖红墙,穿过一道道宫门,一座座殿宇。长长的永巷仿佛没有尽头,宫女太监脚步轻悄,遇到宋静节一行,熟稔地蹲下行礼,默然无声。
宋静节不敢张望,垂目无言。一路弯弯转转,走了三刻钟,忽听见一声脆笑:“婢子见过贞襄郡主。”
宋静节举目,一个二十七八的宫女子带着几个小宫女立在一座宫殿门前,盈盈下拜。
宋静节一路来看到的宫女都穿着墨绿色夹袄、绵绸裤子,这个宫女子却上穿一件玫瑰紫绣折枝立领出风毛长袄,下着一条缃色暗花长裙,头上插了两三支虫草金簪,既端妍庄重,又富贵华丽。
宋静节心知此人身份不同平常宫女,因不认识,也不敢贸然说话。好在领路的太监紧跟着哈腰打起招呼:“见过拂冬姑姑,今儿竟是您亲自来迎郡主。”
拂冬一笑,湖蓝□□眼儿耳坠一晃:“娘娘怕别人不妥帖,专点了我来候着,总算把郡主盼来了。既遇着我了,你回去吧。”
太监向宋静节行了礼就原路退下了。
拂冬这才微笑着牵了宋静节的手:“娘娘这几日成天念叨着您呢,令尊令堂忠义无双,为了救了我们四殿下,自身……”说着微微一顿,觑了眼宋静节。
只是宋静节看起来十分腼腆怕羞的样子,一直低着头,并不能看到脸色,拂冬接着道:“娘娘说了,以后万安宫就是您的家,娘娘会把您当亲生女儿一样待。”
宋静节这才明白自己这个贞襄郡主的由来,只是其中细节不详,不敢多说,只低低“嗯”一声。
拂冬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再多言:“娘娘和四殿下一早就等着您呢,您随我进去吧。”
宋静节一边跟着她走,一边抬头望,宫门上挂着鎏金匾额,上书“万安宫”三个大字,隽秀整齐。
跨进门槛,绕过了一座吉祥如意石屏风,才能看到宫室。不见娇妍的红花青草,却立着一株叫不出名字的参天古木,纹理斑驳深刻,不知年岁几何。古木边上衬着几颗松柏,树梢上尚有未化的积雪,白雪青松,格外风骨傲人。
正殿上挂着匾,题名“飞霜殿”,殿前守着的宫女连忙行了礼打帘子。
进了殿,暖气扑面而来,只来得及扫了一眼,挂着美人图的大理石屏风前的长案上,摆着紫檀玉罄架,青花观音樽,就被拂冬牵着过了雕花拱门,掀起百子戏婴毡布帘,进了东暖阁。
东暖阁里有着清新的瓜果香味,宋静节低着头,被拂冬带到中间站定,听她回话:“娘娘,贞襄郡主到了。”
马上有小宫女放了蒲团在宋静节脚前,宋静节跪地顿首:“见过庄妃娘娘。”
脸对着牡丹团花地毯,余光却看到左前方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子,男子脚上石青色掐金朝靴被炭盆里的火光映的明灭不定。
“好孩子,一路舟车劳顿,可累坏了吧,快起来,到我这里来坐。”温婉的声音在宋静节头上响起,带着适当的怜爱。
拂冬赶紧搀起宋静节,将她引到庄妃坐着的软塌上。宋静节亦步亦趋,双手叠在裙上,欠着身子垂目坐下。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牵着她:“好孩子,抬头我看看。”
宋静节缓缓抬起头,眼前的女子看起来像是刚到花信之年,保养得宜的脸颊细腻丰润,一丝细纹也无,鬓发鸦青,只斜插着一支大红软翅金凤钗,戴着挖云翡翠里嵌蓝宝黑狐皮昭君套,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蜜合色缂丝窄褃袄,外罩二色金貂鼠比肩褂,下着一条秋香色弹墨洋绉裙。
庄妃靠在红呢软枕上,也打量了宋静节一遍,满脸的惊叹和笑意,冲着拂冬道:“你看看,好生俊俏的模样,满宫里的公主们我看都比不上她。”
拂冬侧着身,不住笑着点头:“可不是,还有咱们宫里新进的小丫头们,以前觉得还算水灵,等郡主来了,越发比的她们像个棒槌了。”
庄妃像是被逗乐了,直笑着说:“再没比你促狭的人,小心这话被她们听到了,一个个都找你去哭。”又伸手摸一摸宋静节的额角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宋静节微垂着头,轻声回:“小女腊月里过了十二岁的生辰,名叫宋静节。”
庄妃念一遍:“静节。”微蹙了眉,低喃一句:“哪个静,哪个节?”
宋静节接口:“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的静节。”
庄妃微愣,目光一凝,半直了身,“你读过书?”
宋静节心中一慌,眼角撇到下头坐在楠木椅子上喝茶的人,捏着杯盖的手一顿。她暗叹糟糕,脸上却努力稳住了:“是,父亲读过书,只是一直没能考上。父亲闲暇时,也教我认几个字。这一句父亲常念给我听,我就记住了。”
杯盖不过顿了那一下,随着宋静节的话,轻轻撇过茶沫,话音落了,端起茶碗,上好的大红袍,饮一口便气畅心舒。
庄妃听了也点头:“你父母只有你一个,自然看得娇些。读书识字是好事,你要是喜欢,我给你找老师。”
宋静节自然惶恐道谢。
后面又细细问了一路来发生了何事,与何人同行,身子可还吃得消,宋静节更加小心谨慎,一一回了。
说的久了,庄妃面上微露疲乏,拂冬赶紧道:“娘娘喜爱郡主,关切问询也不急在这一时。郡主连日奔波,想必累了,何不先让郡主歇两日,以后长长久久的住在咱们万安宫,娘娘还怕没时候问吗?”
庄妃点头,笑着嗔怪:“我倒忘了这个,你既想着了,怎不早点提醒我。”又转头对下首坐着的云衍道:“你们是旧相识,她刚来难免不适,你带她去棠妆阁,有什么事多帮着她。”
云衍长腿一伸,站起来应道:“是,儿子知道了。”
庄妃又拉着宋静节的手,慈爱的拍一拍:“你去吧,有什么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只管说,让衍儿来告诉我,必得把这当做自个家才是。”
宋静节屈膝:“是,多谢娘娘。”
拂冬送他二人出了殿门,看着他们一前一后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走着,等他们走远了,才又回了暖阁。
庄妃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拂冬坐在脚踏上,拿起丝绵软锤,给庄妃捶腿:“娘娘,这位郡主的规矩实在太好了。”
庄妃没睁眼,换个姿势侧身靠着:“你也看出来了。”
拂冬点头,想到庄妃看不到,又开口:“是,行不动裙,坐不离膝,这样好的规矩,倒像是宫里教出来的。喜怒不形,不骄不躁,很有大家贵女的风范。这样的品格,连秀才都没考取过的小乡绅可教不出来。”
“嗯,”庄妃沉沉道:“就是豪门贵族里,也少有这么好的。不必说,贞襄必是东晋或西楚的贵女,衍儿隐瞒的可不少。”
拂冬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敢接话,室内静了半晌。
等庄妃睁开眼时,开口就吩咐:“我们看得出来,别人难道看不出来?给贞襄报病吧,就说车马劳顿加之水土不服,路上就病了,让范文良来把脉开方子。传我的话,病好之前,除了我宫里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探望贞襄,让棠妆阁伺候的人机灵点,把好门户。”
这边已传出来宋静节病了,不见外客。那厢云衍带着宋静节进了棠妆阁,棠妆阁是面阔三间、进深两间的屋子,玲珑小巧,却精美别致。
宫女八名,太监两名,跪在宋静节面前。
云衍指着他们,对宋静节说:“棠妆阁地方浅,人多了反而拥挤,这几个人还算能用,你先使着,有不顺手的以后换了就行。”又严厉道:“你们既然进了棠妆阁,以前的事就都忘了,以后只有郡主一个主子,万事以郡主安危为重,可记住了?”
众人叩首:“是,奴婢们定忠心伺候郡主,请郡主赐名。”
宋静节听着他方才说“以前的事就都忘了”,心中微怔。看着这些今后日夜相对,朝夕不离的人,轻吸一口气,伸出手,一个一个顺着指过去:“你叫念礼、你叫念仪,忆诗,忆书,记苏,记合,思瑞,思琼,”话音一顿,指着两个太监:“你们原叫什么名,就还叫什么名吧。”
“奴才张文全,奴才王忠。”
宋静节点头,把一直跟在身后的拨月拉到前面来:“这是我的贴身婢女拨月,你们以后好好相处罢。除了拨月,都先出去吧。”
云衍见宋静节安排有度,由着她打发走了下人,带着她到处走走看看。
靠东边那间有半面墙镶着琉璃,清亮明澈,做了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后头用镂空花罩隔开,立着四折檀木屏风架,里面设了炕榻。
中间一间用大理石屏风隔开,挂着寒梅图,前面是会客的正堂,后头是小花厅。
西边后面一间净室,前面是卧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宋静节慢慢走着,眼睛一一看过去,心里却不知落在何处。站在花厅里,指尖摸着博古架上的青釉莲叶罐,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后头云衍终于迟疑着开了口,:“朝中事务繁杂,宣旨的人去的晚了,你在虎牙寨有没有受委屈?”
宋静节手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垂首拜下:“多谢殿下关心,小女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