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里掀开了一场疾风暴雨,虎牙寨后头的小院子里却依旧那么的宁静。
这一日天光正好,冬日里的阳光,看着都让人觉得心底暖融融的。宋静节关在房里闻了这许久的药味,此时也忍不住出了房门,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打络子。
春苗耐不住,待在一旁看了会,就借口去厨房要糕点,自行出去了。
宋静节自来不管她,知道她到了饭点才会回来,没她在这里聒噪,还更自在些。
没想到春苗刚走没一盏茶的时间,外头竟传来喧哗声,一点点靠近这个僻静的小院落。
这些日子从没有人来这附近喧闹,宋静节猛然听到,也是一愣。
还没回神,吵嚷声越来越近,一个的小灰影炮弹一样冲进院子里,却被门槛绊倒,直挺挺扑在地上,震起满地尘土。
这一摔可不轻,宋静节忍不住“呀”的惊呼,正要上前去扶,脚还没提起来,就有乌压压一群人跟着哄然而来。
只见七八个粗壮的妇人,各个手持棍棒,面目凶恶,在院门外一看见倒在地上的小人影,就喊打喊杀的奔过来。
小人儿反应倒快,一听这动静,立即连滚带爬朝宋静节而来,一个骨碌就躲在宋静节的裙裾之后。
宋静节还没来得及动作,那些妇人们就夺门而入,将她们团团围住,棍棒赫然指向宋静节。
这时才看清楚,这些棍棒上还有无数削尖的木刺,宋静节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什么人,竟然敢阻拦我们?”
妇人粗声大喝,将手里的木棒向前一递,直指到宋静节眉前。宋静节向后踉跄两步,又有人喊叫起来。
“大小姐要捉拿的人,你也敢藏,还不让开,把人交出来!”
宋静节心里无奈,她和这小孩子素未谋面,并没有要帮她躲起来。此时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态度蛮横,心中渐渐有些不愉。
到底在不熟悉的地方,面上分毫不露。正要开口澄清,身后裙裾一紧,小孩紧紧扯着她的衣袂。小小的身子也依过来,她不由口中一噎。
这片刻停顿,就听院外几声爽朗的大笑:“再跑啊,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一个身穿红衣,手持皮鞭的妙龄女子,满脸骄矜的进来,后头还跟着两三个小子,手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
妇人们赶忙让开一些,弯腰抱拳:“大小姐。”
大小姐趁这时候,看清了中间的宋静节,先是一愣,又仰起脸,眼角扫在宋静节脸上,琼鼻一皱,冷哼道:“我说她今天胆子怎么这么大,敢放狼咬我的小雪团。原来,是投靠着‘贵人’了。”
听见这阴声怪气的嘲讽,宋静节拧眉,嘴里却还是温声道:“是贵寨的大小姐么,我因为养病,一直偏居于此,未得拜见,还请大小姐不要怪罪。此事……“
“谁要你拜见?”大小姐打断她,一双凤眼挑着明晃晃的厌恶,长鞭一指:“我听我爹说过,什么从北齐平城来的贵公子和小姐,哈哈,依我看,就是个江湖骗子,亏我爹和几位叔叔还相信了。派出去那四五十人,一点消息都没有,要是咱们的人回不来,哼哼。自己都是个泥菩萨,还想保别人,不知死活。”
宋静节如今夜夜都会梦到静心庵堂那狭窄的厢房,从天光破晓等到日落西山,没有人来接她,胸前空荡荡的,摸一把不见了金锁,猛然就惊醒过来。白日里也不敢想,只能多找些事儿做,床边一叠帕子上都绣了整株的海棠。此时听人说起云衍,仿佛挨着了心底的一根刺。更何况今日一场无妄之灾,无端端遭人嘲讽喝骂。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宋静节双目微垂,再抬眸,脸上还抿出一个浅笑:“我活得了几天,我说了不算,大小姐说的也不算。虽是个泥菩萨,今日倒还在庙里,等来日要过江了,再听大小姐教诲。”
大小姐不意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脸上虽不善,眼中却露出几分欣赏,边走过来边道:“啧啧,这会倒是不装相了,明明牙尖嘴利的,偏要装什么柔弱文气。你们山下的女人们是不是都喜欢这样,专给那些弱鸡一样的男人看。”
绕了宋静节一圈,拿鞭子抬起宋静节的下巴,学着寨子里的小伙,做一个调笑的无赖样:“不过你长得还真不错,我看了都觉得漂亮,何况是男人。就算是牙尖嘴利的,也还是招人喜欢。”
宋静节大怒,挥开下巴上的鞭子:“大小姐请自重,慎言。”
大小姐气笑了:“自重?本姑娘只是说实话,我看你这是恼羞成怒。你和那个骗子一道上山,说是兄妹,我才不信。嘴里说着自重,跟个贞洁烈女似的,却和别的男子形影相随,该自重的是你才对。你们说是不是?”最后一句侧头问身后的人。
一时哄堂大笑,几个男孩还应声凑上前来,眼光直往宋静节身上刮,笑的涎皮赖脸。
“大小姐说的是,什么贵小姐,谁知道和那个骗子是什么关系?”
“就是,谁会把亲妹妹当人质丢在山寨里。我听说,那骗子可是眼睛都没眨就答应把她留下了。”
“走了快个把月,连送信的人都不见了。那小子肯定是骗子。丢下个丫头来换自己的命,真是个小人。”
宋静节何时被这样言语轻薄过,一张莹白的皮子涨的粉艳艳,忍一口气,蹙眉稳稳看着大小姐:“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小姐要是没听过这一句,也应该听过话不投机半句多。人生在世,就算不去曲意讨好别人,也要自己修身正心。大小姐对不知情的事,胡乱猜测,对不了解的人,口出恶语。我本还钦佩你豪爽直率,可过于直率便是骄纵蛮横,大小姐还请谨慎。”
“你……”大小姐大怒,待要开口,却不知该怎么反驳,烦躁之下,猛挥出一鞭子,“啪”的一声,地上出现一条不浅的鞭痕,宋静节眉心一跳,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甩一鞭子发泄完,大小姐反倒冷静下来,盯着宋静节看了片刻,突然又笑道:“还没人敢这么和本姑娘说话,我暂时不和你计较。可你别光想着提醒我,我也要提醒提醒你,我们的人一点音讯也没有了,要是再等个十来天,人还没回来,你知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宋静节挺直了背脊:“生死有命,不管是什么下场,十天后的事,那就请大小姐十天后再来。”
大小姐冷笑两声:“你倒嘴硬,就看你的命有没有那么硬。”
说完极快地从宋静节身后扯出那个小孩子,指着小孩道:“我告诉你,我们寨子里,从来不养闲人,本姑娘也是和叔叔们下过山劫过道的。就是她,要不是从小会养狼狗,早被丢去喂狼了。可她的狼狗咬伤了我的小雪团,做不好事,就要受教训。是受教训还是扔去喂狼,你说呢?”
宋静节这时才看清楚,那小孩不过□□岁大小,被大小姐提着后衣领险些吊在半空。冬日里也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布衣,膝盖和手肘处还有破损。脸上也是一道道的黑灰,看不清面容,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冰冰的反而显得清亮有神。
此一时彼一时,原先宋静节想着撇清此事,不牵扯进去得罪人。可如今不想得罪也早已得罪了,干脆也冷了眉眼,从容点一点头:“好一句不养闲人,大小姐说的虽然不错,可我也有些疑惑。狼狗定是不能靠近大小姐的,那就无法主动寻去咬小雪团,看来是小雪团误入了狼窝。”
大小姐嫌恶的一松手,将小孩子扔在地上:“那又怎样!”
宋静节弯腰扶起小孩,稳稳道:“大小姐刚刚说人要凭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那看管小雪团的人,需要什么样的本事?这孩子只是养狼狗的,大小姐何以罚她,而不去追究那些没照看好小雪团,任由其冲入狼窝的失职之人?”
大小姐皱眉听完,隐隐觉得宋静节说的有道理。心中却不服气,跺了跺脚道:“照看小雪团的人,我自会去惩罚。可是那些狼狗咬伤了我的小雪团,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算了。”
说完生怕宋静节再开口,急急指了旁边的妇人们:“你们把小狼狗绑起来,拖下去打一顿棒子。”
原来这孩子就叫小狼狗,宋静节心里正叹息,小狼狗却抱住她的胳膊,躲在她身后,不管妇人们怎么拉扯,她就是死活不放手,宋静节只觉得手臂被抓的一阵刺痛。
两方正拉扯着,有人又跑进了这小院子,一进门,看着这么一番景象,吓得一跳,跑上来大喊:“都住手。”
这汉子声音洪亮,一时震住了大家。只见他堆了满脸的笑,跑上去推开几个围着宋静节的妇人,对宋静节作了个长揖:“对不住姑娘,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我们大当家的刚刚派了两个婆子来给姑娘守门,以后不会有人来打扰姑娘了。”
大小姐看着这一出有些懵,直嚷嚷:“怎么回事?她不就是别人不要了丢在我们这里的一个人质,你……”
大汉像是被惊吓到了,赶紧打断道:“大小姐,大小姐,是大当家的下的令,不许吵着贵人。”一看大小姐又要开口,连忙接着道:”平城有消息传来了,您快去前头听听吧。”
果然大小姐一听这话,别的都忘了,喜道:“当真?”也不等人回话,就一阵风的又跑了。
这群人走得同来时一样突兀,一转眼院子里又只剩下宋静节和小狼狗。
宋静节听到平城二字,心中一紧,手里也不自主的抓紧了小狼狗的胳膊。
小狼狗从头到屋一言不发,这时手臂吃痛,才开口说了一句:“放开我。”
宋静节被惊醒,低头一看,小狼狗盯着她,微碧色的眼白更让人觉得凉沁沁的,宋静节不由松开手。
小狼狗抽回胳膊,再不看宋静节一眼,一溜烟跑出院门,不见踪影了。
宋静节也无心再管这个怪孩子,心里满满的都是那句话。
“等一个月后,定来接你。”
今日已是他走后得第二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