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静节等看不见人影了,才匆匆拎上行李,拿锅底灰把脸抹的黑黑的,头上的双丫髻也打散了,学着桂花,编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
不敢再耽搁,出了门一路往山上跑,宋静节跟着脚印走,直到脚踝又隐隐作痛才扶着树歇了歇。
身前的包裹里装的正是她的毛披风,和云衍的那件是一同做的。银灰色的包袱布里冒出一小戳毛,宋静节心中百味陈杂。
若文大哥穿着云衍的衣裳出了村子,真能引走飞鹰,至少给他们争了个逃走的时机。飞鹰见跟错了人,应该会再回来寻他们。村子里找不到,就会下山了吧?
越想心里越是发慌,宋静节甩甩头,看到有颗树上被划了一个记号。这是云衍的云字,一笔写成,不仔细看就像是一段弯弯曲曲的线条。
他们在途中碰到树林需要穿过时,为了防止迷路,云衍就会在树上做这样的标记。相必是第一次进这座山里,怕绕在里面出不来,才留的记号。
宋静节赶紧顺着标记往前走,直到天就要黑了,才歇歇疼痛难当的脚。顺便拿出水袋子来,刚含了一口水,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猛兽的嘶吼,整个林子仿佛都震了震。
宋静节被惊地呛住了,咳嗽着转过身,却猛然撞进一个怀抱里,闻着衣服上熟悉的味道,宋静节咳出了眼泪。
云衍一把拉着宋静节退开几步,把她拦在自己身后,手上拉弓满弦,一支箭带着凌厉的啸声破空而去,几乎同时又是一声兽吼。
宋静节从云衍腋下看过去,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身上插着两只箭,箭身没入大半,只剩箭羽在外面连一丝颤动都无,可想而知这箭该用了多大的力气射出。
白虎吃了痛,更加凶恶,伏底了身干,张大了嘴露着獠牙,发出一声声威胁的低吼。不时试探着往前踏上两步。
宋静节看着虎口中还在往下淌的涎水,仿佛都能闻到腥臭味,一时又惊又怕,腿肚子打晃,只得牢牢抓住云衍的衣裳。
云衍知她害怕,反手去拉她,白虎却将前爪在地上狠狠磨了两下,这是野兽跃起的之前的动作。
云衍忙改拉为推,一手将宋静节推开一边,一边抽出柴刀。
果然白虎就在此刻一跃而起,云衍极快地仰躺在地上,朝前滑出几步,白虎从他身上飞过,皮毛稀少的腹部一晃而过,云衍迅速反手一刀划过,又疾又快。
一刀毕,顺着刀的力,一个轱辘就地滚出几步。云衍心中大叫不好,若换一把利些的刀,这会白虎肚子里的零碎早流出来了。
白虎吃了这样一击,虽没有肚破肠流,却也洒了一地的血。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老虎更加狂躁,那铜铃一般的眼睛充满了血,红眼白额,更加可怖。
宋静节眼见这惊险的一幕,瘫软在地上,没忍住惊呼一声。
白虎立时瞪着眼转向她,抬起爪子就要扑上去。却又被一箭钉在脖子上,箭尾都埋在毛里看不到了。白虎狂吼一声,重新掉头对向云衍。
云衍等的就是这一刻,一指搭上两只箭,臂膀用上十二分的力,稳稳地拉弓成满圆,双箭齐发,狠狠钉进虎眼里。
老虎“嗷”的连声痛吼,震耳欲聋,发起狂来,毫无章法的甩起脑袋,头连着尾的转了一圈,又张着血盆大口朝云衍飞扑过去。
云衍故技重施,仰躺着等老虎飞到上方时,改划为刺,用上全力狠狠捅进老虎肚子里,没炳而入。
老虎发出最后一声尖啸,震得树叶子都掉下好些,虎头直直插在地上,整个身子翻了过去,露着肚皮,不过一会就没了气息。
云衍这才喘息着回头去看宋静节,小姑娘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已是面如金纸。
云衍忙走过去想扶她起来,伸出手却沾满了血,淅淅沥沥往下滴。
血腥味冲进鼻腔,宋静节看着满眼的血红色,眼睛一晃差点就要晕过去。狠狠咬咬舌尖,嘴里有隐约的铁锈味,一气道:“飞鹰在村子里。”
云衍乍一听也面露惊色,他本来还奇怪宋静节怎会这时候找过来,此时算是明白了。
宋静节一把攥紧他的衣袖,脸色惶然,磕磕绊绊地说:“我……我把你的大毛衣裳给了文大哥,这个时辰,文大哥已经和单大爷赶车出村了。”
云衍听完默然半晌,这才明白宋静节不同寻常的惊惶是为何,心知时间紧迫,推她背过身去:“我把老虎收拾下,你别看。”
宋静节心有戚戚,忙乖乖得转过去。
云衍手快脚快的剥着虎皮,思忖半晌才沉声道:“文大哥这时候出发,肯定是要赶夜路,晚上最冷,文婶子必会让他穿上这件毛衣裳。村里人多眼杂,飞鹰一定会等出了村子才动手,我们要赶在这之前下山。”
宋静节听着云衍分析,一直吊着的心这才有了着落,仍忍不住担心:“文大哥……飞鹰发现认错了人,就会马上赶回来,应该不会为难他们吧?”
背后的声音一顿才又响起来,听见云衍沉沉“嗯”了一声,宋静节这才松了口气。
不一会就收拾好了,云衍把剩下的虎躯拖到大树后面,还细心的擦干净手上的血迹,这才拉着宋静节道:“时间紧迫,得赶紧走了。”
宋静节闻言抬腿就想跑,无奈脚又疼又软,身子一歪倒在了云衍身上。
云衍也不多说什么,半蹲在她身前。
宋静节立马默契的伏在他肩上,这一路逃亡,半数时间她都是在他背上过的,早已习惯了。
连夜赶路,第三日早上,花了几个大钱,搭了去赶集的牛车,进了城。
云衍将宋静节安置在客栈内,自己去集市卖虎皮,一张完整的白虎皮,尚带着斑斑血迹未曾清洗,马上就有人围上来看稀奇。不一会就卖了出去,云衍捏着钱袋子一言不发地回到客栈。
宋静节见他脸色难看,心中惴惴不安。
只等云衍捏着杯子两刻钟都没开口,宋静节才忍不住轻声问:“飞鹰追上来了么?”
云衍回神,见她手指捻着被角来回搓着,再看她故作镇定的脸,想了想,开口时放缓了声音:“前天晚上文大哥已遭不幸,文大叔一家都没能幸免,今早刚传到这里。”
好似耳边乍起惊雷,宋静节瞪大眼睛,面色剧变。嘴角抖了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云衍伸手拍她的背心,宋静节换出这口气,喉中抽出一声哽咽,眼中莹然有泪。
云衍终究还是坐不住,倒了杯热茶过去,温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等以后安定了,再好好祭奠他们吧。”
宋静节抬头看他,似是听见了,木然接过茶杯捧在手心里,热气直往脸上蒸,隔着水雾,云衍看她轻轻启唇:“是我害的。”
这一句说出口,宋静节嗓子眼里像是吞了石子一样,坠的生疼。
她身子微微发抖,云衍怕茶水洒出来烫着她,便伸手去拿茶杯,却被宋静节一把抓住手,茶杯掉在锦被上,湮湿了一片。
宋静节抬头紧紧盯着他,脸上泪珠滚滚落下:“你进我的庄子时,是不是也没有想到他们会那么狠毒?”
云衍看着宋静节眼中的希冀哀恸,怎么也不能说出实话,顿了顿,才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是,我也不知道。”
宋静节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掐进云衍的肉里:
“飞鹰欠我庄里三十五条人命,又杀了文婶子一家。庄里的人虽不是你有意伤害,只是祸事终因你而起。文婶子一家虽是因我才遭此劫难,可也是于你有恩之人,你既然知道飞鹰的底细,将来定会替他们报仇,是不是?”
一声声泣诉扎进人心里,云衍低头,看着她脸上的坚毅之色,又想到她从文家台出来时的惶惶不安。
云衍抿着唇角,轻轻点头:“是。”
宋静节这才松了手,望着他真切道一声:“多谢。”
云衍心神一晃,看着宋静节的头顶,乌压压的青丝绾成一个螺儿,发丝虽柔软,梳理的一丝不乱时,却莫名生出微小的坚韧。
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了说话的兴致:“离此处向北百里之外,是北齐、东晋、西楚交接之处羊肠谷,峡谷延绵一百多里,中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通行。因地势险峻,南来北方的多是富商巨贾,渐渐引了许多流寇在此拦路打劫。到如今已是山寨林立,山匪在此横行无忌。”
宋静节生于闺阁,长于后院,何曾听到过这些事。一时怔住,眼泪也缓缓止了。
云衍拿起杯子,在手里转动:“我本想绕道西楚入齐,文家台出了事,飞鹰在西边必定准备了拦截,此路算是断了。我打算拿卖虎皮的钱买几辆马车,从这羊肠谷北上。”
宋静节听着不知不觉挺直了腰背,泪痕未干,先皱了细眉:“单我们二人便罢了,或许贼匪见我们身无长物,不屑拦截。带着车马,岂不更容易引来强人。”
云衍眼中精光一闪,勾一勾唇角:“正是要他来劫,来的若是虾兵小将还不行,必得引出个大小头目,不多备一些些车马怎么行。”
话说一半就不再开口,宋静节心中悲痛,也无意追问。
次日,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向羊肠谷而去,只是除了云衍驾着的那辆里坐着宋静节之外,其他都是空车。
到了狭道前,车夫们解开车马,再将十辆车用绳子绑在一起,一辆拖着一辆。整理完了,按上马鞍,就骑马回转了。
云衍抽动鞭子,一匹马拉着十辆车,缓缓驶入峡谷。
羊肠谷细细直直的一条道,两边山川叠嶂,遮天蔽日。估摸着走了半个时辰,云衍对车里的宋静节道一声:“小心了。”
这里已经进了虎牙寨的地头了,果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山中腰就传来一声爆喝:“好大的胆子,一声招呼不打,就想从我虎牙山下过。”
云衍不乱反喜,暗道一声:“来了。”便稳稳勒住了马,向左右看。
一群张牙舞爪的山贼,手上拎着各色刀斧,从两边的山上以包抄之势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