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良人知否章华殿,偌大的青铜宝鼎上,香雾袅袅,纱幔微扬,罗帐轻垂处,掩着两道朦胧的人影,空气中尽是爱—欲迷离的气息。
景未央一袭薄纱,缓缓地侧过脸,看着同榻而眠的男子,眼里的热度渐渐冷却,不复刚才的柔媚温雅,眼底淬着深深的不甘!
看着熟睡男子那张俊雅的侧脸,她的脑海中幻化出另一张雪莲般精致的容颜,她在心中喃喃:明明应该是那个人的,为什么最后却是——
当今太子殿下,眼前的这个男人,赫连寒墨,温文尔雅,大婚俩个月以来,扪心自问,他对她甚是宠爱,身为东宫,他的身边却没有侧妃,也没有侍妾,她可谓是专宠于前。
归宁那日,犹记得父亲的话,他让她好好把握,趁着少年夫妻的热度,争取把太子的心牢牢地抓在手心里,日后只要给赫连家生个儿子,一旦太子登基,这天下,这无上的尊荣与权势,将来尽在她手。
可是——为何心中总有不甘,遗憾——
大婚第二天,她就见到了那个人,依旧清清冷冷的模样,她看着他秉循大礼向她行拜见礼,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然后她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眼前这个男子,是陛下的三皇子,当今皇后的养子,也是她的小叔子。
犹记得那日,少年那欣长如玉的身姿伫立眼前,披散长发犹泉瀑,他缓慢侧过头,容颜在光照下,脱影而现。
那样的一双眼,幽幽望来,不过咫尺,却让人觉得似从暗端遥遥望来,无尘起波澜,无光暖交错,却依旧能隔空摄物,拈心指尖。
可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总是控制不住地臆想着,若是——若是他是太子,她嫁的人是他,那该多好!
她大概是疯了,如同得了癔症般,不可控制——
一眼万年,她不认为自己可耻,错就错在,为何要让她遇见他,世上有一种人,见了,如若不得,那么就误了终生——章华殿的栀子花又开了,碧绿的叶间,绽开一大片凯凯的雪白色,纯洁得仿若天边的云彩,满园的气息似乎都因为他们的芳香而清透舒爽了。
景未央尤其喜爱这种花,纯白无暇,单纯得无任何杂质。
亭阁楼台,流檐飞瓦,奇花异草,碧波清池。
重重树影掩着的金粉高阁,正有柔美琴音透过半敞轩窗,徐徐传来。
芝兰侧侍一旁,听着太子妃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弹奏着那首熟悉的旋律,心中隐隐不安。
她看着太子妃的侧脸,双眸微敛,素指巧拨,那一脸的沉醉,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她从太子妃十岁起便开始伺候在前,又怎会看不出她心中的郁结。
不过如今木已成舟,何况太子对小姐一往情深,这架焦尾还是殿下特地着人从外头重金收罗来,只为讨好小姐。
那个人,只是一个瑰丽虚幻的梦,终究不是小姐的良人,她相信小姐终究会淡忘——
空中熏香飘荡稀散,如烟似雾,这几年间夜翎越发痴迷沉香的味道,只有这个味道能够让她真正地沉静下来。
七年过去,已过而立的赫连易政依旧邪魅冷峻,眉宇间更是越发冷肃,让人越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如一只慵懒高贵的豹子,岁月给他沉淀淬炼出的是一抹沉稳,使他越发迷人,却也危险。
他搁下茶盏,看着夜翎的目光似乎意味深长,良久,才缓缓启唇:
“夜儿,你可看过寒儿编纂的《落地志》?”
那部书真可谓集大成,洋洋洒洒几十万字,却是囊括了农业,民间商业,官营漕运,天灾治理——等等,全方位地阐述,可谓后世治国之蓝本。
夜翎还私下里替寒儿多次修缮润色,自然再是熟悉不过,她含笑点点头:
“臣妾当然看过,寒儿他为了著这部书可是都累出病了,陛下打算如何嘉奖他啊?”
他莞尔,缓缓地勾起唇角,眸中透露一丝捉弄的惬意,半真半假地调侃:
“夜儿你觉得寒儿还缺什么,朕索性就赐他什么!”
夜翎清艳的脸上露出温婉的表情,微笑着看着他:
“太子殿下已然大婚,眼下,寒儿他也虚岁17了,臣妾觉得,他缺个可以照顾他的王妃。”
他也笑吟吟地回望着夜翎,挑眉:
“看来夜儿已经有了心目中的人选。”
夜翎轻轻笑了笑,低眉轻声道:
“还是陛下知我,臣妾听说前帝师裴太傅有一嫡孙女,名曰裴昭,年方二八,与寒儿再是匹配不过,陛下意下如何?”
“朕的太傅的孙女?”他一怔,看着夜翎的目光倏地深邃起来。
夜翎沉着以对,点点头:
“正是!臣妾斗胆,请陛下为寒儿赐婚。”
皇帝屈指轻叩案几,片刻敛起笑容:
“裴太傅的孙女自是不错,但是据说她打一出生就已许了江州司马董卿的长子。”他认真地看着夜翎,陡然压低了声音:
“可朕身为国君,要是贸然赐婚,断人好姻缘,恐怕不太妥吧?”
他这张完美的脸上流淌着淡漠到极致的表情,让夜翎无端地心生厌恶。
“好姻缘?”
夜翎兀自低喃,倏地冷笑了一声,然后淡淡地看了皇帝一眼,几多讥讽:
“陛下有所不知,那江州司马的长子可是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纨绔,前太傅大人要不是碍于那一纸承诺,恐怕早就悔婚了,听说这裴昭还是个才女,甚得太傅宠爱,若是匹配了如此之人,岂不是误了终生?臣妾以为,若是陛下能够下旨,将其赐婚于皇家,裴太傅必定对陛下感激涕零。何况——”
他摇摇手打断了夜翎,一贯邪魅冷俊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类似沉郁的表情:
“此事兹事体大,容朕再好好想想。”
见他巧妙地跳开话题,夜翎顿时觉得很压抑,这种感觉像乌云笼罩着,沉闷无比。
不过,既然他没有一口回绝就说明此事还有戏!
前太傅裴学清,那是一个深得两朝皇帝重用的肱骨大臣,身为帝师,当年力排众议扶持陛下登基,却在当今陛下18岁之时,不惜自请辞官,同时逼迫二相归政于皇帝,所以陛下掌权后,念及往日里师徒的情分,特赐他卫国公一爵,世袭罔替,也算是委婉地表达了对恩师的一番感激。
夜翎承认自己此举有些兵行险招,可是她实在是太急迫了,寒儿的身世一直为众人所诟病,他急需一位家世显赫的王妃,来巩固自己的帝位,以及在众臣之中的威望。
卫国公虽然久离朝堂,可是他身为帝师,门生遍及朝堂之上,就连当今圣上以及现太傅夜暮水,当年也曾受业于他,他在朝中的威望,自是一呼百应。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寒儿的王妃,必然是裴昭这样的女人,显赫的家世,高洁的人品,慑人的学识——
最重要的是,裴家,是一个独立的势力,它不从属于朝中任何一个派系,而且有着帝师的孙女婿这层身份,于寒儿日后网罗天下贤才亦是有不少助益!
三殿下虽然是皇后养子,却是出了名的孝顺,每日必恭,这几日里却是一连三天没有来请安,连夜翎都隐隐觉出了些许不对劲。
这一日傍晚用了膳,她一边修剪着陛下送来的那株血啼,一边问着身边的灵素:
“寒儿这几日怎么都没来请安,他可是身体不适?”
这几年虽然灵素没有亲手照顾那个孩子,可是指派给他的四大侍婢却是经她之手调教出来的,凡是有关三殿下生活上的事情,她们几个都会过来细细禀报,请示。
灵素一想到今日丫头们的禀报,再偷偷抬眼看着主子,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夜翎见她这幅神色,便知定是有事瞒着她,她微微蹙眉,不语,用眼神给予灵素无形的威慑。
灵素脸色一变,忙跪下请罪:
“这——奴婢该死,不该期满娘娘,三殿下是病了,可是他不让吾等惊动娘娘——”
夜翎皱了皱眉,沉下声问道:
“可有传太医?”
灵素知道主子这是怒了,一时不敢随便开口,只是微微摇摇头。
夜翎一听,简直不敢置信,啪的一声,她扔下手中的剪子重重地丢在几上,怒斥道:
“胡闹!他不肯看太医,你们几个就这样由着他?”
这么多年来,灵素还是第一次见主子这般动怒,她一时慌了神,张了张口,还未说什么,就听到主子远去的急切脚步,当她再次抬头,已经没了主子的身影,只剩下空气中女子清冷的余音:
“你赶紧去一趟太医院,让李太医即刻过去,本宫先过去看看!”
她急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太医院跑去——
毕竟年岁大了,去年年底,三殿下就搬出了夜翎宫,陛下特地赐给他临近太液池的蔚然居,夜翎平日里有他晨昏定省地请安,倒也未曾涉足过这里。
她出来得匆忙,就带了蒙筝一人,殿前的小太监微靠着打盹,听到脚步声响惊醒过来,睁眼一见是皇后,一时愣住了,还未来得及跪地请罪,就见眼前人影一闪,夜风掠过耳际。
转眼已不见皇后踪影,正当小太监以为自己眼花时,从内殿传出女子清冷的怒斥声:
“淳安!你好大的胆子!殿下病了,你竟敢瞒着本宫,如此尊贵的皇子,就是这般受尔等的怠慢么?今日若是殿下有何差池,你可担当得起?”
淳安平日里只知道天朝美艳绝寰的皇后娘娘就跟庙里的仙女菩萨似的,不喜不怒,似乎一直都是那般淡然如水的样子,何曾见过她如此动怒的模样,经她一呵斥,一时被吓破了胆,他跪在地上,抖着身子忙不迭地求饶:
“奴才该死,皇后娘娘恕罪,不是小的存心期满,是殿下不肯宣太医,也不让吾等告知娘娘您啊!”
天地良心啊,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怠慢三殿下啊!实在是殿下死活不让请!
夜翎已经懒得搭理他,让进来的几个人把他拖了出去,待清走闲杂人等,她走上前握起寒羽的手,急切的眼神投向李太医:
“李太医,如何?”
李太医缓缓地将三殿下的另一只手放入被衾中,看向皇后,微微叹了口气:
“回禀娘娘,殿下这是邪风入体,近日来又太过操劳,导致高热不退,不过您不必太过忧虑,殿下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待微臣给殿下开几副化热散煎服五日,即刻药到病除。”
夜翎轻轻舒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灵素,灵素会意,跟在李太医身后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她二人,少年白皙如玉的脸,因发热而被晕得微红,他似乎在嘴里低喃什么,夜翎见他烧得嘴唇干裂,忙起身给他端了杯凉茶过来,微微扶起他的身子,把水喂给他,又绞了凉帕子敷在他滚烫的额角——
他的手那样修长,苍白……薄脆的皮肤下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纵横的血管与青筋,就是这样一双手,在这肃杀的宫闱深处,在这狼子野心的朝堂之上,将来,可以为她撑得起一片天空吗?
她不确定。
她一直在逼他按照她给他设定的步伐走,直至今日,他已如斯优秀,不光是朝中的几位文官对他颇佳赞赏,就连陛下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待——他做得已经足够好,足够她满意了!
可是——
“寒儿,你可是在怪我太过自私?”
寂静的内殿一丝声息都无,纱幔掩映,她幽幽语声破风而入,如一股清幽的冷风,吹起纱帷的一角。
这七年来,她一心扶持他,苦心栽培他,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和瑾儿在日后可以有个依靠,她一面不希望陛下立瑾儿为太子,一面又不愿意当今太子即位当皇帝,虽说陛下正值盛年,可是身处皇家,她不得不未雨绸缪。
只有寒儿当太子,她才能放心!这是她培养出的孩子,脾气秉性,才识品学,她与陛下这些年里有目共睹。
而且,私心里,她不希望自己的瑾儿被卷入皇家的帝位纷争,自古帝王之路太过血腥,太过孤独,她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活在孤家寡人的痛苦中,更不愿意他过早地尝到人性权欲的阴毒,她想尽自己所能,给他一个光明温暖的人生,如果是寒儿日后做了皇帝,依他对瑾儿的情分,他必然会厚待瑾儿。
她希望自己的瑾儿日后可以做个富贵闲人,他可以选一块富饶的封地,顶着瑾王的世袭爵位,爱自己所爱,不必为了宗法教义而傀儡般地活着。
可是几年后,她忍不住嘲笑自己,枉她慕容夜翎机关算尽,却漏算了一个‘情’字,她根本想不到,她眼里的那个孱弱优柔的孩子,已经长成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少年,更想不到,他日后会变得如斯疯狂,逼得她退无可退——
她为他编制了一个瑰丽的梦,步步为营,谋得一个至尊之位,可是,那梦里若是没了她,于他,又有何意义?
这日,春日正好,景未央正要跨进夜翎宫内殿,却一眼看见一架宫外样式的软轿静静地停在门口,她一愣,难不成皇后此时在会客?
她冲身旁的侍女问道:
“里面是谁?”
那侍女一板一眼地如实告知:
“回禀太子妃,那是卫国公家的孙小姐——”
景未央越加疑惑,皇后无端请个侯爵家的小姐入宫作甚?她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继续问道:
“裴家人?她来这里作什么?”
那侍女张了张口,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景未央眼神的逼视下老老实实地交待了:
“呃——是——是我们皇后娘娘特意邀她过来一叙——”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凑到景未央耳边轻声道:
“太子妃您有所不知,这位裴小姐想必过不了多久就是三王妃了,听说陛下与皇后有意将其赐婚于三皇子呢!”她越说越发起劲了,完全没有看见身边人煞白的脸色,兀自感慨着:
“咱这宫里很快就又要办喜事了,据说陛下要在大婚当日封三殿下为煜王,还特地命人在京都给殿下选了王府,裴家小姐真是好福气,能嫁得三殿下这般神仙般的人物,真是——”
三殿下,煜王,王妃,大婚,这几个词不停地在景未央眼前晃,她的眼前不停地出现那妖精般的少年搀着另一个女人步入婚堂的情景,她开始陷入癔症无法自拔,直到被自己的尖锐指甲伤到手心,她才从剧痛中醒来。
然后,她的眼里迸出淬毒的冷意!那张明媚的脸,开始扭曲!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阴霾,脸色过分苍白,那侍女以为是自己话多不小心惹怒了这位东宫的新主人,吓得脸色一白,忙跪地:
“哎呀,奴婢该死,是奴婢多嘴!太子妃您——没事吧”
景未央缓缓地敛尽眼底的冰渣,她温婉地将那侍女扶起身,然后轻柔地说道:
“无碍的——只是本宫今日突感不适,既然皇后娘娘有客在访,本宫改日再来请安——芝兰!”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阖上的门,由芝兰搀着转身:
“我们走吧——”
没人知道,她手中的帕子几乎被她绞得变了形,那鸳鸯戏水的图案,原本是情意绵绵,此时却是被撕扯,龟裂,乱了形——
宫灯亮起,炉中香叶燃尽了,蒙筝与青雁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换香,又退出。
夜翎宫寝殿,女人一身雪色单衣,静静地坐在镜前,看着镜中微恍的人影,盈盈的光倾泻在那张精致的脸上,有一种白瓷般的莹白玉润:
“灵素,你觉得裴昭如何?可堪配得上寒儿?”
那姑娘刚刚及笄,今日一见,年纪虽小,却进退有度,应对自如。若论容貌,秀眉凤眼,白皙肤色细瓷一样光滑,五官长得极为纤巧,虽不是沉鱼落雁之姿,却胜在雅致温贤,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大家气度,不愧是世家出身。
夜翎最喜欢的是她的眸子,清澈却充满智慧,是个好姑娘——
灵素沉吟一下,继续低头细细地梳理手中如绸缎般的黑发:
“主子,此事甚大,奴婢不敢妄言,不过,这位裴小姐与您倒真是投缘,琴棋书画几乎无所不精,又这般慧心手巧,若真配了咱三殿下,绝对是个知冷知热的贤内助,只是——只是不知陛下到底何意?”
主子的一番用心她自然明了,可就怕陛下他——
夜翎挑起眉梢,“陛下?”她注视着镜子里那张艳绝的脸,恢复了从容,唇角勾起几许势在必得:
“他自然会答应的!”
如果逼得太傅跪请赐婚,他就不得不妥协!
倏尔想到了什么似的,她转头朝灵素道:
“这个裴昭,倒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年纪轻轻,却是这般宠辱不惊,一派沉静,据夜太傅说,她在丹青上颇有天赋,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气度,谈吐,身家几乎都无可挑剔,甚至,就算是日后位列中宫——
这般品学,也足够胜任了。
灵素点点头:
“娘娘说的是,奴婢也觉得这位裴家小姐颇有几分肖似娘娘您呢,虽然容颜远远不及,可是骨子里的那份淡静,却是十足十地像,难怪你中意这个未来儿媳——”
夜翎深深地叹了口气,睫羽微颤,她突然压低了声音,有些惶然:
“灵素,你说寒儿他——可会怪我?”
灵素哑然,舔舔唇,干笑着安慰:
“娘娘为了三殿下这般殚精竭虑,处处为他考虑,想必殿下定能体谅您的一片苦心的——”
“不!”夜翎倏地出声打断灵素,她抬起微红的眼,眸中荧光烁烁,似是恸然,她有些急切地抓起灵素的手,唇颤了颤:
“灵素啊,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但愿——”但愿她没有做错!
灵素有些怜悯地看着一脸悲切的主子,一时哑然无言——
这日,皇后再次相邀裴府小姐入宫对弈,灵素在一旁将这位裴小姐亲手做的点心小心翼翼地从食盒中取出,用几个精美的碟子码好造型。
夜翎则与裴昭迎面而坐,手中各执一目,她蹙眉,然后那目白字轻轻地落下方格间,一切已成定局。
裴昭含笑放下手中的黑子,诚心道:
“皇后娘娘的棋艺真是让小女甘拜下风!”
她坦然看着对面的皇后娘娘,那张完美到极致的脸,虽然无数次在心里描摹过她,传言中那个笑起来连河流都会静止的女人,可是即使已是第二次得皇后召见,亲见她惑人的容颜,依旧有些呼吸停滞。
她在心中感慨:难怪自元复十三年之后,这天朝的后宫便如同虚设,帝王的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这般世间难寻的女子,值得人珍视!
观棋知人,棋品好的人,人品自然差不了,夜翎见她年纪轻轻,却能视输赢为常事,忍不住点点头,还不吝啬地夸赞道:
“昭儿这般年纪,已有如此造诣,难能可贵——”
她伸手招来灵素,吩咐道:
“把宝阁里前不久新罗使臣进贡的黑白玉棋盘赐给昭儿——”
那是赫连易政为讨好她特意赐给她的,整个天朝只此一套,绝对算是重礼了,裴家一听,微微变了脸色,她摆摆手:
“娘娘,君子不夺人所好,小女——”
夜翎笑着拉过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
“且收下吧,这是本宫赐给你的,以你的棋艺当得起这份礼,说起来,三殿下也颇善棋艺,日后,你总有机会与他一较高下——”
裴昭左右推脱不了,只好笑纳谢恩:
“小女谢过娘娘!”
夜翎满意地点点头,又突然问道:
“听说,昭儿你兄长如今在翰林院当值?”
裴昭微微一愣,然后颔首:
“正是!”
夜翎笑得更加意味深长:
“你裴氏一族真是为我朝鞠躬尽瘁了——”
她挑挑眉,潋滟的眸子看向裴昭,打趣着问道:
“对了,昭儿可曾见过三殿下?”
裴昭虽然不同于其他大家女子的羞惗忸怩,却也毕竟是闺中女子,被夜翎这般突兀地问及男子,难免有些失措:
“娘娘——”她白皙的脸微红,微微垂眼:
“小女——不曾见过——”
夜翎笑了笑,也不再拿她个闺中小女子打趣,她指了指案几上品相俱佳的几个点心,朝灵素吩咐道:
“灵素,你去趟文馆把昭儿做得这些点心给三殿下送去!”
灵素在心中感慨主子一心撮合俩人的苦心,她点头:
“是!”
待得裴昭最后离开时,夜翎缓缓地收起了笑容,在她背后幽幽道:
“昭儿,寒儿是个好孩子,他自小吃了太多的苦,日后,你可得好好照顾他——”
裴昭怔了怔,并未转身,僵立许久,直到夜翎先一步离去,她才抬起眼,有些迷惘,又有些憧憬!
那个惊采绝艳的三殿下她是知道的,在爷爷和哥哥的嘴里,她知道,那个人,有着美若女子的容颜,还有一颗冰雪般的心——
如果,日后真的嫁给了他,她想,她会对他好的!
裴昭弯腰进轿的一幕正好被从佛堂出来散心的娴妃二人看到,娴妃见那不同于宫轿的样式,以及那个陌生的少女背影,忍不住问:
“婉儿,那是?”
婉儿今日掐着点带主子出来,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一幕,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轿子,有些讥讽地笑了:
“娘娘,那女子过不了多久就是煜王妃了——”
娴妃一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生成,她几乎脱口道:
“莫非她就是——裴家的女儿?”
婉儿点点头:
“正是,她是卫国公的嫡孙女裴昭,也是陛下和皇后属意的儿媳人选——”她顿了顿,有些不甘地恨恨道:
“娘娘,恕奴婢斗胆,陛下实在是太过偏心了,就连那太子妃都可是一个庶出,可是他却听信皇后,要把卫国公家这位尊贵的长孙女赐婚给三殿下——”
娴妃被她眼里浓浓的怨毒吓了一跳,忍不住低斥:
“婉儿!”
婉儿眼里被激出一丝猩红:
“娘娘,你还要犹豫到何时?难不成真要到最后走投无路才知后悔?娘娘,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娴妃缄默良久,深深地叹息:
“罢了,你不用多说了”她狠狠地闭上眼,一字一顿地吩咐着:
“你速速去信给我父亲,就说,本宫如他所愿!”儿子!骏儿!你看看!母妃为了你,也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看着婉儿渐行渐远的背影,娴妃手上一紧,佩戴多年的佛珠诤然落地,欲孽,已是不可抑制——
娴妃看着满地的沉香木佛珠,凄然仰天自嘲:佛?
若是终究无法庇佑自己的儿子,那么不念也罢!
她凄幽地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四方天,狠狠地闭上眼:
儿子是她唯一的念想,入宫这许多年,如果不是执着于此,她早已熬受不住这九重宫阙的冰冷与孤独,然而,陛下竟连她这一小小的祈愿,都吝于施与!
陛下!你太过偏心绝情了!那么你就不要怪臣妾了!臣妾不贪心,只想给我的儿子讨回他应得的东西!
就算身坠无间地狱,她也不悔!
这宫里长年笼着腐朽的气息,象毒蛇的信子,时时让她心悸。不管念多少经文,都平复不了她心中的哀恸!
嫣儿说的没错,身处这波诡云谲的后宫,争,虽死无憾,不争,则虽生却不如死,这些年,她天天吃斋念佛,不争不抢,可是结果呢?
既然终究要有个生死决断,那么就从今日开始吧——
文馆中,赫连寒羽搁下手头的狼毫笔,抬头便见淳安满脸讨好地看着自己,他看了看碟中精致的点心,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是母后亲手给本王做得点心么?”
淳安前阵子挨罚,这几日行事开始越发谨小慎微开来,对殿下更是极力巴结讨好,他舔着脸:
“这是灵素姑姑刚刚亲自送来的,想必定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殿下真是好福气,能得娘娘如此庇佑照拂——”
寒羽听了,淡淡一笑,少年修长的身躯自然散发出一种玉石般的气度。
这些东西他一看就知道不可能出自那个人之手,她什么都擅长,唯独厨艺——外人大概是没有机会知道的吧——
他随手捻起一块龙须酥,细细把玩,却不下口,只是淡淡问了句:
“灵素姑姑人呢?”
一想到刚刚撞见的那一幕,淳安忍不住堆起笑脸:
“哎哟,刚刚咱们七殿下一看到灵素姑姑,愣是缠着她给做纸鸢去了——”
寒羽每次一听到瑾儿的名字,心中总是会有一丝温柔的缱绻与宠溺——
这一日,夜翎几乎被灵素带来的消息给震到极致:
“什么?”她抖着声,几乎无法相信!
她咬着牙,切齿地问道:
“寒儿他——竟然御前拒婚?”
灵素见她气得不轻,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娘娘——”
夜翎根本不想听别人说,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她蓦地冷斥:
“胡闹!”
是她对他太过放纵,以至于,他竟敢!
“他人呢?快去把他给本宫找来!要是他不肯来,就让侍卫把他给本宫绑来!”
她要亲耳听听!他如何解释!
听着耳边沙漏的沙沙声,再看看地上跪得身姿笔挺的少年,顿感心烦意乱,夜翎踱步至少年跟前,沉下声:
“你可知错了?”
少年抬头,倔强的眼眸里,不见半分懊恼或是激动,他很平静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湖水恹恹无波:
“母后,惹您生气,是儿臣的错,但是,若是那件事,儿臣自认没有错!”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清冷,他深深地望夜翎,然后垂下眼不言语。
夜翎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性子给气到了!
“你!”
夜翎抖着手指着他,气得手指发颤:
“好!好!你没错!”她自嘲地笑了笑,低声呢喃:
“是本宫错了!是本宫的错!”
赫连寒羽看着眼前的女子,顿了顿,眼里凝起一股子倔强与坚持:
“儿臣知道此番辜负了母后的一番苦心,可是——儿臣不愿与一个不爱之人共度余生!”
他沉沉地说,声音有着介于少年人与男人的微微嘶哑,少年迷惘却又坚定的眼神似绵延伸向苍茫远方。
“不爱之人?”
夜翎听了,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兀自低低地嗤笑出声,然后狠狠咬着唇,用着近乎残忍的口吻告诉他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身处宫闱,所谓的两情相悦原本就是你身为皇子不该有的奢想!心爱之人?就连当今皇帝!你的父皇,尚且身不由己,何况是你!位高者,必要舍常人之所不能舍,你可明白?”
他不语,眼中波澜不现,静如死水,浓重的黑映出女子清冷的影子。
沉默许久,她突然问了一句:
“你不喜欢裴昭?”
少年的身形不动,依旧沉默着跪着——
“——”
金色的琉璃凤凰灯下,在俩人的僵持中,夜翎终究还是退了一步,她叹了一口气:
“罢了,你也大了,想必心中已有意中之人,告诉我,是哪府姑娘入了你的眼?”
少年倏地抬眼,无比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微扯唇角。
“那么您呢?也曾舍了自己的所爱吗?”
他缓慢地说着,仿佛在斟酌字句,却又冷淡的,不像是在问她,更像是一种喃喃自语,他漆黑的眼微垂着:
“儿臣是有喜欢的人,可我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属于我——”
夜翎没想到他会有这般颓然凄怆的模样,外面有昏黄的灯光,恰恰勾出他的侧影,那张倾倒众生的脸一半清晰、一半黯淡,那微垂的眼眸里已经是空的,就像里面什么都不曾存在,只有一种寂寥的美丽。
她一时有些不忍,别开眼,强迫自己冷酷斩断他这种不切实际的念想:
“既然你有这般自知,那一开始就不该去痴心妄想!”
她不忍过多打击,点到为止后,缓了缓语气,宽劝着:
“裴太傅他对你赞赏有加,他的门生何其多,朝中文武,哪个没有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点拨?所以,裴家将来定可以助你,寒儿,无论你喜不喜欢裴昭,你都必须娶了她!将来煜王妃的位子,只能是她!至于,”她顿了顿,凝眉看向少年的眼,似乎要他记到心里去:
“至于你口中的那意中人,永远只能是你的侧妃或侍妾,你可明白?”
赫连寒羽愣了愣,他笑了笑,眸底却覆着一重冷冷的影:
“如果我是瑾儿,是您的亲生儿子,母后你——可还会如此残忍逼我么?”
夜翎惊讶得看着他,他却错过眸去,低着头,只是一直这么淡淡地笑着,仿佛漫不经心地随便说了一句。
空气瞬间胶着,夜翎只觉得一阵阵发冷,犹如正被布满倒刺的鞭条抽打,心不由得紧缩。仿佛一直妄图掩盖的丑陋疮疤被人生生揭了开来,这般毫无保留,她心中一阵惊惶,竟然有些不忍直视少年那凄凉绝望的眼神。
她不得不佩服这个孩子!他竟是看得如此通透,她的心思在他眼里几乎无所遁形!
他用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问,影射出她内心的自私与卑劣!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乖顺地走着她给他铺好的路,一步一步——
空空荡荡的大殿,最终只余那少年清渺淡漠的声音:
竟然母后希望如此,那儿臣就如你所愿——
当夜翎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早已没了少年那倔强的身影,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他最后的一句话,区区五个字,却让她几欲潸然。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地刻出那刻骨铭心的五个字:
我不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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