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好大,夕阳在地平线上都像是快要被吹灭了的残烛一般。连绵起伏的白皑皑的小丘陵被夕阳映成了金红色。郑蒙看着那漫无边际燃着的雪,心中不禁升腾起一团迷雾——自己这一生,究竟哪里才是漂泊的尽头啊!
他身后响起一阵脚踩雪地的吱吱声。郑蒙回头,看到沈伊低头向自己走了过来。
郑蒙赶紧迎了上去,“妹子,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干啥呀,要抱柴禾的话叫俺一声就行了。”
沈伊也不理睬,到了郑蒙跟前就开问:“你到底稀不稀罕我?”
“俺,俺……”郑蒙的脑袋被沈伊的这句话直冲得一片空白。
沈伊的脸憋得通红,嗓门也提高了一倍:“我就问你到底是稀罕还是不稀罕!”
郑蒙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低下头去。
“装哑巴是吧?”沈伊的眼里滴落下两道泪水,“反正我这辈子跟定你了,就是要做你女人!要我当大还是当小,你瞧着办吧!”
沈伊那刚劲无比的话语,竟是伴着满脸快要冻结住了的泪水说出来的。郑蒙上前把她紧紧搂在怀中。
“俺的傻妹子啊!”郑蒙的声音微微发颤着,“俺自幼孤苦伶仃,无人疼爱,也不知道啥能算是个感情,啥又能算是个依靠。直到遇上了你们,俺才懂得自己的命运将不再会是那么悲惨!就是在你身边做牛做马都感觉很幸福了呀!”
说到这里,郑蒙落下了生平的第一滴泪水。
“郑大哥,我不要你为我做啥了,”沈伊在他温热的胸膛里已哭成了个泪人,“我就想对你好一辈子。”
“傻妹子不要这样!俺早年欠下的血债太多,也注定了俺要漂泊一世,永远都不会得到幸福。”郑蒙松开抱着沈伊的手臂,为她擦干了泪水,“你终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俺要继续为被自己迫害了的人赎罪,继续经受上天给俺的惩罚。”
“但人不能为过去而活呀!”
“但人不能不为过去的事负责啊!”
这时林子里传来两声枪响,郑蒙想到久出未归的白,心中立即一阵恐慌。也来不及多想,脚下连踏两步,一式“登天”,便乘风而去。
风吹过林中的空枝,发出“嗖嗖”的尖号。日已落下西山,一切都阴沉下来,没有了光彩。突然白光闪过,郑蒙认得出那就是白姑娘。她正慌忙地朝这边飞奔过来,左胳臂上已见了红。
郑蒙赶紧迎了上去,一把扶住了气喘嘘嘘的白,“咋回事?”
“有追兵。”白苍白着脸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赶紧走!”
郑蒙向白身后方望去,只见五个脚踏雪橇手拿猎枪的人朝这边飞速运动过来。其中有个人喊了句什么,郑蒙一下便听得出是东洋语!
郑蒙苦笑一声,想到:这辈子是跟洋鬼子结下梁子了,刚跟西洋人打完,这又要跟东洋人打了!
那几个日本兵举枪的工夫,郑蒙在雪地中空使一记“横扫千军”,将地上的积雪扫出两人多高,大风一吹便刮起了烟炮。日本兵眼前一阵白茫茫,等雪花落定之后,二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郑蒙使出刚学会的“踏雪无痕”之功,带着白一口气跑回了平安村。沈伊掌灯看到白姑娘手臂血肉模糊一片,不禁大为吃惊。
“这是怎么搞的?”沈伊赶忙将白扶到里屋。
郑蒙看了看白,不说话。白笑道:“在山里遇到了狼,多亏了郑蒙及时出手相救。”
沈伊疑惑道:“那两声枪响又是怎么回事呢?”
郑蒙知道白要有所隐瞒,便说:“哦,其实俺也没出啥力,还不是多亏了过路的猎户放了两枪把狼吓跑了。”
沈伊将信将疑地看着郑蒙,又要帮白处理一下伤口。
白忙道:“不用你了,让郑蒙来吧。”
郑蒙赶紧解释道:“是啊,弄个跌打损伤啥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哪儿有俺们南征北战的人在行啊!”
沈伊说不过他们两个,最后终于被他们支走了。
郑蒙赶紧关上门,检查门窗外是否有人偷窥后又回到白身边。此时白的额头上已渗出了大大的汗珠,脸上却依然是淡然的笑。郑蒙用剪刀切开了白那被血浸透了的薄袄衣袖,却见那原本水嫩光滑的皮肤已被猎枪的铁砂打得血肉模糊一片。
郑蒙直直地看着白痛苦的眼睛,“你不能用法术复原吗?”
白摇了摇头,“我的法术只能医别人,却救不了自己。”
哐!郑蒙焦急之下将身旁的桌子凿出了一个纹,“这算啥事!”
白又笑着说道:“不要紧,先简单包扎一下儿。我明天要跟你商量更重要的事情。”
郑蒙心里一阵酸楚,想来想去,白也算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却没有保护好她,反而让她受了这么大的伤。此时他也只能先简单清理一下白的左手,又用红药处理包扎起来。
“对了,你跟那些东洋人是咋结下梁子的?”郑蒙突然问道。
“你明天跟我走一趟儿,就什么都明白了。”白的汗水滴落到郑蒙给白包扎伤口的手上,滚烫的,燃烧着一般。
郑蒙深深地凝望着白,坚定地说道:“俺不会再让你出任何差错了!”
“那就谢谢大侠喽。”白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天还没有一丝要亮的迹象,白和郑蒙便起身进了深山雪原。走了半个多时辰,二人又施展出身法踏雪而行,不出一丝的动静。最后他们来到一处山洞口,二人伏在一个大雪坡后面,不再移动。
“这是啥地方?”郑蒙低声问道。
“这就是你所说的东洋人的老窝。”白的语气中听得出有某种强烈的感情。
郑蒙很是疑惑,问道:“你带俺来这干啥?”
白轻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就在这里研究平安村的病。”
郑蒙大惊,“到底是咋回事?”
原来白这几天四处寻病根,无意间注意到了这里。就在昨天,白看到有几个军人正押着五六个人往山洞里走,白感到事有蹊跷,就跟了上去。哪知里面简直是一座地下屠场!被肢解的人体到处都是,还有各种泡在溶液里的标本——其中一个标本白看得很清楚,那就是“鼠疫”!白明白,平安村里的病就是这种!她趁机救出了个快要死了的人,从他口中得知,那些东洋人以“招工”为名,去附近的村庄里招人,然后就把人押到这里,成为各种人体试验的材料。白强止住呕吐,慌张地跑了出来,却不小心被哨兵发现了,于是就有了昨天晚上的那一幕。
郑蒙半天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那些东洋人还把不把中国人当人,也不知道那些东洋鬼子还算不算人。当初自己屠杀教民时,已经备受良心的谴责了,现在那群东洋人就不会有自责吗?他真想立即冲进去把里面的人杀个精光,但他知道这样做是不明智的,只会引火烧身。
白此时却在迷惘地看着他,“我们该怎么办?”
郑蒙没想到神通广大的白竟也会来问自己。是啊,怎么办呢……即使有办法毁了这个窝点,但也不能保证没有另外这样的地方啊。
他突然感觉到巨大的战争和军事力量之下,自己就像一粒渺小的,只能任由这些力量像紧紧咬合的齿轮一般将自己完全粉碎掉……他想起那老洋人曾跟他说过的话:俺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这个局势谁都改变不了……但自己又怎么能坐视不管呢?这巨大的力量正在向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袭来,它要吞噬他们,它要吞噬一切啊!所以哪怕作为,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硌上它一硌!
当天郑蒙和白又返回了平安村。二人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研究好了一系列的战术。下午白去了平安村附近的温泉里寻来了一些硫磺,郑蒙又在村里郎中王喜乐那里弄来了一些硝石。之后把它们混在一起又加上草木灰和松脂,用适当的火候烘烤了一阵子——这便是郑蒙前些年在义和团里学会的制火药的方法。他认为这是他在义和拳里除了拳脚功夫之外的唯一收获。
当天夜里,他找出那陪伴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腰刀和弓箭。烛光下,他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想起了那些枕戈待旦的日子,又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刀口下的无数无辜生灵。他心中突然有一丝迷惘:自己这个杀人狂又有啥资格去惩罚别人呢?
但他又突然清醒了,因为他明白,自己现在不再是为了恨、为了自己——他有了自己要保护的东西!
沈伊突然走进了郑蒙的屋子,急声问道:“郑大哥,你到底要干什么?”
郑蒙轻轻松松地一笑道:“打猎去!”
“打啥猎要费这么大功夫!”
“嘿嘿,要打只大物件。”郑蒙说着检查了一遍弓腰,看看有没有裂痕,又笑道,“等明晚回来就给你个大惊喜!”
“真的吗?”沈伊到底还是被郑蒙那无懈可击的笑容迷惑了,“那你可要早点回来!”
“嗯。”郑蒙张开双臂,眼中满是迷恋,“抱一下。”
沈伊惊讶地看着郑蒙,最后还是像个小女人一样幸福地蜷缩在他结实的胸膛里。
夜里阴云消散得一干二净,高远的月亮看起来那么清澈,清澈的有些不真实。宁静的村庄笼罩在一片雪光之中,与世无争,辽远得看起来也是那么的虚幻,仿佛月光一消失,它也会跟着消失一般。
第二天清晨,山林中响起一阵巨大的爆破声,有的村民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了一座塌方的山洞和郑蒙面目全非的尸身。说是郑蒙的尸身,其实也只是村民们根据其身上残留的衣着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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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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